鲁镇的疫苗（孔乙己版）

鲁镇社区防疫中心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房间里一个长长的柜台窗口，窗口后面坐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给来客办注射手续。带娃来打免费疫苗的家长们，每每一大早前来排队，先取了号，便站在柜台外面一边等着叫自己，一边感恩着免费疫苗。

但倘肯多花几百，便可以自费打一针进口疫苗，而如果出到小几千，那就能自费打进口疫苗套餐。但这些家长，多是普通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有免费的都已经感恩涕零。只有发了横财的，才能来到柜台前，拉长了声音说道，打自费的。

平鱼候是发了横财而不打自费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纤细，肤白细嫩，脸上光滑无皱纹，美若少女的脸蛋上，没有一点胡子生长过的印迹。穿的虽然是汉服，可是又脏又臭，似乎十多年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精忠报国，叫人热血沸腾的。因为他姓平，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平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平乙己。

平乙己一到店，所有打疫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平乙己，你昨儿又舔痔发财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要一针百白破，要一针水痘，长生公司的。”说完便排出九张百元大票对其他人显摆。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收钱洗地了！”平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昨天亲眼见你给长生公司洗地，又被网民爆局了。几十万孩子受害，也是能洗的吗？”平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洗地不能算舔……洗地！……自媒体网红的份内事，能算舔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一切都是美第阴谋”，什么“觉得鲁镇不好就滚出鲁镇”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平乙己原来也读过中学，但终于没有考上大学，又不会营生，办了个黄色网站又被查封了，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写点打鸡血的文章，便躲在地下室替人家写写软文，换一碗饭吃。

不曾想时来运转，突然被鲁镇鲁老爷相中，成为官方指定第一青年才子，从此写的文章篇篇阅读十万＋，赞赏篇篇上万人，可惜他又有一样缺点，便是造谣成性恬不知耻，不知怎么就把更大的主顾得罪了，也便跟着鲁老爷失了势。

平乙己没有法，便利用攒下来的脑残粉，继续写些更鸡血的文，舔些更不堪的疮。以至于像疫苗造假这样人神共愤的屎事，他也能使劲砸吧出鱼香肉丝的味道，盯着风口浪尖写了篇文章捍卫造假公司，说什么这是敌对势力背后捣鬼，要摧毁鲁镇的民族疫苗企业。

平乙己喝过半杯鸡血，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平乙己，你这么有钱，当真给自己的娃只打长生的疫苗吗？”平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这是亲爹干的事吗？”

平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身许国家心许你”，“美第亡我之心不死，保卫长生医药就是保卫民族疫苗产业”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平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医院院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平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他娃还欠几针疫苗没打！”一个来打疫苗的家长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洗地，被愤怒的家长放狗咬了一口，这一回，是他自己洗地洗昏了头，竟专门要打长生公司的狂犬疫苗。他家的疫苗，用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学狗叫，后来是疯跑，跑了大半夜，腿终于废了。”“后来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院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平乙己又来到了防疫站，他在柜台下坐着，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平乙己见了院长，又说道，“打一针狂犬疫苗”，院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平乙己么？你还差十九针免费疫苗没打呢！”平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免费的就算了。这一回是现钱，狂犬疫苗要好。”

院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平乙己，你最近又洗啥地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洗地，怎么会被狗咬断腿？”平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院长，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院长都笑了。平乙己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毛老头，放在窗台上，院长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平乙己打完针，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平乙己。到了年关，院长取下粉板说，“平乙己还差十九针没打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平乙己还欠十九针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平乙己的确身许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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