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络文学中，有着一类写女孩在职场中如何俘获上级之心的爱情小说，称为“总裁文”。谈到职场性别关系，流行话语中建构起来的都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浪漫幻想，但现实生活中，职场性别关系中更常见的是并不浪漫的性骚扰。在很多行业，应酬时带年轻女员工陪酒的现象司空见惯，男上司对女下属、女实习生开黄色笑话、进行性暗示，也早已成为职场的惯例。职场性别意识的缺失，有时让受害者难以把一些令人困扰的行为联系到“性骚扰”。权力关系下，职场女性有时为了继续在职场生存，不得不利用现存秩序之下的“性别优势”，这让不少人只是把“性骚扰”行为归结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从而难以形成集体性的对职场性别平等问题的质询。防御机制的缺失，使得受害者难以站出来发生，有时投诉／举报后，不得不离开职位的却是受害人自己。比起高校，“职场性骚扰”问题就更加成为房间里的大象。
为提高社会对职场性骚扰的关注，澎湃新闻•思想市场与新媒体女性联合发布了一份”职场性骚扰“调查问卷（感谢李思磐对问卷的设计）。从2018年4月12日起，共收集到有效答卷106份，主要来自北京、深圳、上海等地区。问卷填写人中，100名为女性，5名为男性，1名性别一栏填写了其他。问卷填写者所在的行业，32%为文化/传媒/广告公关/娱乐/体育行业，其次是学术/科研/教育/医疗等公共事业（26%）、IT/通信/电子/互联网（8%）和服务业（8%），其他行业还包括专业服务/咨询、金融业、制造业、房地产/建筑业等。106位填写者中，亲身经历过职场性骚扰的有87人次，“听同事或朋友讲述过他们的亲身经历”的填选次数有40次，对身边的职场性骚扰事件“略有耳闻”的填选次数有17次。
图表问题：你被骚扰的时候都是在什么行业工作？
实施者、对象和行为
在实施性骚扰的人中，被勾选最多的是领导、上级，占了65%的比例，其次是是同级同事（45%）、顾客或工作对象（27%）、业内的名流与前辈（17%），还有3人被下属骚扰过。被骚扰者所在的岗位中，排在前几位的为专业技术性岗位（32%）、生产一线普通员工（21%）和实习生、培训生或见习员工（20%）。被性骚扰时的年纪集中在17-24岁和24-30岁，另有9人在16岁以下就遭遇过职场性骚扰。
图表问题：你被骚扰的时候都处于什么样的岗位？
被骚扰者最常经历的骚扰行为为“未经同意的抚摸和过分靠近”，有74%的填写者遇到过这种情况。其他常见的行为还有“开黄色玩笑、展示黄色影音资料、发黄色笑话或影音资料到微信等聊天工具上”、“用涉及性方面的词句评论同事的身体外貌特征”、“刺探感情生活、性经历”，“聚餐或饭局一定要拉女员工陪酒陪唱”、“不受欢迎的纠缠与追求”。此外，有13%的人遇到过上级“要求发生性关系，并且明示暗示会给予职业升迁、培训和薪资方面的好处”，5%的人经历过被上级”以工作上的处罚、降级或解雇来威胁发生性关系或亲密关系”。
图表问题：你遇到的骚扰行为包括哪些？
106名参与者中，在工作场所被1-3人骚扰过的有84人，被10人以上骚扰过的有6人。46人只被骚扰过1次，60人被同一人骚扰过多次，其中11人被同一人持续骚扰过两年以上。
图表问题：你遇到的最长一次（被同一个人）的骚扰持续多长时间？
应对方式
在发生性骚扰之后，106名问卷填写者中有45人选择反抗，10人选择了屈服，有44人在事后没有告诉任何人，12人曾向上级投诉，只有一人向警方报案。在“其他”应对方式一栏中，有多人填写了“辞职”，还有人填写“避免单独接触”、“不理会”、“告诉母亲”、“向朋友吐槽”、“保存聊天记录”等。当事人投诉或报案后，只有14%的骚扰者被单位调查、警告或者处罚，3%的骚扰者被警方或司法系统调查、警告或者处罚，22%的情况下，被骚扰者不得不离开那份工作，19%的情况下，被骚扰者被冷落孤立或打击报复。填写者的工作单位中，81%没有性骚扰防治机制，12%有性骚扰防治机制，但是没有真正实施，真正建立性骚扰防治机制并有效运作的工作单位只有7%。
图表问题：在发生性骚扰之后你是如何应对？
图表问题：如果你投诉或者报案了，问题是否得到解决？
图表问题：你现在工作的单位是否有性骚扰防治机制？
在“对职场性骚扰的看法”一问中，91%的问卷填写者都认为，用人单位有责任建立性骚扰投诉与处理制度，杜绝单位内的性骚扰现象，79%的填写者认为用人单位有责任在入职培训和职务考核中添加性骚扰内容和指标，84%的填写者认为职场性骚扰是一种权力滥用的现象。也有约14%的填写者认为“如果被骚扰者并没有明确反对，那自己也有责任”，9%的填写者认为“有些女性乐于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去取得职场利益，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我所经历的职场性骚扰
根据问卷中收集到的具体案例，可以看出在职场中，发生最频繁的是上级领导对下属的骚扰，例如上司“借故看手相，聊情感经历，身体距离特别近，甚至靠过来挨一起”“在微信上用性暗示的词汇跟我聊天”“言语放肆地询问情感关系，曾有一次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晨会的时候带我们做游戏，提问时，问出了‘喜欢什么体位’‘最多一晚上几次’之类的问题，还追问了细节“。还有上司利用晚上加班的时候“强硬靠近要求亲吻，同时用暗示的方式表明会给更好的工资待遇”，出差的时候“以谈工作为由要求单独待在一个房间，并且关上门，试图靠近”。此外，也有相当一部分性骚扰来自客户、同事或业内前辈，例如一位在窗口单位工作的女性，在提供服务时遇到客户“带有暗示意义的肢体接触”或“言语暗示”，有留言者“和客户出差，客户微信暗示陪睡”；有人遇到同事“经常在耳边讲黄色笑话、借醉酒开带有暗示意义的玩笑”；还有上司请来的贵宾，倚借自己的前辈身份，对公司未婚女性进行骚扰，说出”要想会，得陪师傅睡”这样的话。
我们对几位留言者进行了采访，请她们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性骚扰事件。
一位女性讲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发生的性骚扰事件，上级领导以开除为威胁强迫下属发生亲密行为：“我之前工作的一个公司，部门里招的全都是女生，有一个女生刚刚来到公司，在她过试用期之前，总监以她能力不强为理由，找她谈过几次话，并且让她写职业规划。有一天下班，已经八九点钟，那个女生还在被总监留下写职业规划。第二天这个女生没来上班，她告诉同事说，昨天晚上她差点被强奸。她写完职业规划去给总监看，总监先是说，我觉得你做商务工作太放不开了，你这样放不开的话，是没有办法把这个工作做好的。然后他就让这个女生坐在他腿上说要教她，试图强奸她，这个女生就一直哭着求他、推他，他把门反锁住不让她走。这个女生就跟他说，她的男朋友就在楼下，如果看到我一直不上来的话，会上来找我的。总监想了一下，把她放走了。那个女生到楼下就跟她的男朋友讲了这件事，她男朋友立刻打了110，警察来后把所有人都带到警察局录口供，因为是强奸未遂，而且当时没有证据，第二天早上总监就出来了，直接从警察局去了公司。
然后这个女生就辞职了，辞职之后她发邮件给老板，详细地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老板就让行政调查这件事，约我们部门每个人做访谈。这个总监我听说的这方面的事情也不止一两次了，他每次都是利用女生快要转正的时间让她害怕，如果不从的话，就会用开掉来威胁她，这是一个套路。之前还有一个其他部门的女生说也被他灌醉了带到他家，那个女生也逃走了。后来还有一个新招的女生被他侵犯了，也辞职了，辞职后她的父母还来公司闹，当时公司出面把他们打发走了，没有给任何的赔偿。我们部门有很多女生之前多多少少都受到过他的一些骚扰，有言语上的骚扰，还有想带她们出差之类。老板给他的处罚是让他从总监降到专员，派到外地的分公司，后来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总部了，老板给了一个新业务让他做。但是当时整个公司的人大概都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一个人愿意去他的部门，过一段时间他就自己辞职了。”
在一些案例中，上级领导还会暗示经济或升迁方面的好处，来要求发生亲密关系。一位女生大学期间在一家文学网站实习时遭到了总编的骚扰：“我当时上大二，刚刚实习大概半个月，有一次我去总编办公室里汇报工作，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旁边，他就用手揽我的腰，我躲开了。我正要离开办公室，他突然站起来抱我，也被我推开了。我当时觉得很尴尬，但不知道怎么办，他说要和我一起吃饭，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就带我去了一家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跟我说，他认识的一个主编‘资助’一个女大学生，每到周末他们到宾馆开房‘缠绵’一番，他说这种事情很普遍，问我愿不愿意。我就找借口说我有男朋友，他试图说服我，说他比我的男朋友‘有钱、读书多、有经验’，我还是很尴尬地摇头。最后他说，好吧，那你能不能回去帮我‘物色’一下，有没有长得漂亮，家境又不好的女大学生。从餐厅出来，他让我坐他的车，他坐在驾驶座，我就坐在后排，他说握一下手吧，就伸手过来摸我的手，我马上下车自己回家了。第二天我就没有再去那家公司，也没有去要之前承诺的实习工资。”
广州市大学生表演行为艺术——消灭职场“咸猪手”，拒绝性骚扰。 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一位女生在前后两份工作中都遇到了性骚扰事件。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知名文化公司：“我跟这个部门总监之前是认识的，我想去这家公司工作，就请他帮我内推一下简历，他说在他的美言之下，我得到了一个面试机会。面试的前一天，他发微信过来，说希望我和他睡觉，可以提高面试成功的几率，我拒绝了。入职以后，他比较过分的是在我穿露肩装的时候经过摸一下肩膀，或者碰一下头顶什么的，对别人也会这样。是我最先跟别人说他骚扰我的，发现公司很多女员工都被他骚扰过，大家之前都不说，可能觉得说出来羞耻吧。我们觉得应该举报他，就收集了很多微信聊天的截图做证据。比如平时工作的时候，他给女下属发微信说‘要约只能跟我约’，‘不让我给你按摩吗’；工作时他偷拍女下属的大腿，发给她说‘把你拍得多性感’，‘下次给你拍艳情大片’；邀请女同事到自己家里喝红酒。最严重的一个女生写了一篇自述，说她还未入职的时候，总监在一次活动结束后找借口到她的酒店房间里肢体接触，在她的反抗下总监没有得逞，悻悻离开，但她之后诊断出严重的精神紊乱。我们把这些证据发给老板，老板立刻开除了总监，还找心理医生对大家进行抚慰，并且宣布建立性骚扰举报通道，大家遇到这种情况可以直接跟他说。”
她的另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新媒体公司：“我跟L都是90后，是同时入职的，我们中午跟一些老员工吃饭，听到了有关老板的一些传闻，比如他招女助理，女生都干不了半个月就走；他的车上被人扔臭鸡蛋，写‘老流氓’；曾经有离职的女同事给大家群发邮件讲她跟老板的感情，我不太信，觉得老板60岁左右了，看着特别绅士，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儿。后来有一天老板突然约我去参加一个音乐会，微信里说要‘穿得比较漂亮’，‘你平时已经很漂亮了，可以更好’，然后他开车接送我，在车上说他前妻在国外，这么多年他独身生活很寂寞，如果我去看电影可以叫他一起。之后上班，L突然问我，老板约过你吗？她说老板也约过她好几次，还约她一起去汗蒸，她都拒绝了。她跟公司的一位80后的女性联合创始人讲老板性骚扰女员工，那个联合创始人说，你才来这么几天，怎么知道的？谁跟你说的？L说，没人跟我说，因为他也骚扰我。联合创始人憋了半天说，这种事你怎么敢讲出来呢？然后说要开除L，因为她乱传谣言。第二天L的男朋友就来了，在老板办公室门口坐着，要讨个说法，老板吓得一直没敢出来。晚上L的男朋友拿她的手机在公司群里发了一段揭露老板的话，老板立刻在群里说L侵犯了他的名誉权，要向法院起诉，在群里发了与L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还要大家表态，拿出他性骚扰的证据来，然后群里的员工就都开始表忠心。过了几天老板给L发了律师函，起诉她‘以羞辱、诽谤性言辞进行人身攻击，并散布不实言论’，要L向他道歉。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了，我也不想待在这家公司了，就辞职了，当时我在职时候的同事，现在也都走了一大半。”
一位在贸易公司工作的女生讲述了自己在陪酒时被上司骚扰的事情：“我在公司实习了三四个月，那天先是陪客户出去吃饭，吃完饭有点晚了，客户走了，董事长说还要继续谈一下公司的事情，就又点了几瓶红酒，然后他可能有一点醉了，就有一些摸你、搂你的举动，然后他要去酒店，让我把他送上去，到房间以后我说你早点休息，已经很晚了，他就拉我想让我进去，但是当时他有点晕，力气没我大，我就把他推进去自己出来了。下楼之后另一个领导，我们的经理，他也喝了很多，要送我回去，他问我刚才那个人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说没有什么，就是他有点晕，然后经理说他也有点晕，需要在车里休息一会儿，就让我和他一起坐在车的后座，当时已经凌晨三四点了，但是他就有了另外的举动，说要搂着你休息一会儿或者要摸你，我说那我自己叫个滴滴回去吧，他就把我手机拿开，说不要打车，我歇一会儿就行了，送你回去，我跟他说不应该这样，希望你能清醒，最终他还是把我送回家了，到家之后他还想上我家，我说不不，我和同事一起住，她已经睡着了，你上去会打扰她。当时我一直是很礼貌地和他们说话，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懵的，事后回想起来哭了，因为觉得自己对自己太不负责了，粗心大意，那几天特别不舒服，觉得怎么是这个样子呢，不能想象他们会是这样的人，完全超出能承受的范围。我想是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了，就跟他们说想辞掉这个工作，但他们还是跟我道歉，说那天酒后失态，不记得做过什么，要是对你造成伤害的话很抱歉，希望你暂时留下来。我现在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这份工作。”
感想及建议
问卷最后，我们请填写者谈了谈对职场性骚扰的感想和建议。一些留言者对女性提出了建议，认为女性对职场性骚扰的意识缺失也纵容了性骚扰，如有留言说：”如果性骚扰没有到强奸的地步，就很难引起重视“、“很多女性觉得能够扛下性骚扰是成熟地在职场生存的方式”。有留言者说：“有很多女性有时并不认为自己受到了性骚扰，觉得只是玩笑，变相地鼓励了实施性骚扰的一方，应普及这种自我保护及建立自尊自爱的知识。”前文提到的收集证据举报性骚扰者的女生说：“对女性来说，能做的就是积极举报，并且在他人举报的时候出力声援，除了声援，还要呼吁正经严肃的调查”。
更多的留言者认为，关于职场性骚扰的制度规范非常缺失，“许多单位对性骚扰事件采取和稀泥或者根本不理睬的态度，助长了骚扰行为”。即使举报，公司缺乏有效的惩罚制度，骚扰者受到的惩罚也往往十分轻微，尤其面对公司最高负责人的骚扰时，经常无处可诉。不止一位留言者呼吁社会及法律提高对性骚扰的重视程度，“建议社会、企业、政府建立有效防治机制、奖惩制度”、“通过性骚扰立法，建立防性骚扰机制”。
职场性骚扰也是整个社会性别不平等和权力不对等的一个缩影。留言者说：“女性是大部分的受害者，性骚扰特别容易出现在以男性为主导的行业中。”“女性社会地位越来越低，社会对男性的包容度太高。”甚至留言中有将矛头指向女性的言论：”性骚扰，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都是你情我愿的，或者都是女性首先释放出性信号的，后来所谓的性骚扰，大部分都是分赃不均或者女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才会说是性骚扰。“在职场权力由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占优势的男性可以利用职权，而处于劣势地位的女性有相当一部分害怕被指责或者清白被怀疑，选择了默不作声。
我们希望通过这份调查，让社会提高对职场性骚扰现象的关注，也呼吁建立职场性骚扰的防范和惩罚制度。也希望更多的受侵犯者对性骚扰行为不再沉默，勇敢说出自己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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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婧雅。来源：澎湃思想市场。责任编辑：邱铭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