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应届高考考生,他叫小明,在广州生活了18年,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广州人还是福建人?

下面就由小明自己讲述他的故事吧:

2017年6月9日

高考终于结束了!

有时我会想,能走到今天似乎全靠运气,和家人的牺牲。而我那些“不走运”的同伴,现在都去哪了?

消失的同伴:儿时玩伴中,只有我考了高考-激流网

1999年

在20世纪的最后一年,我在广州出生了。

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的爸爸妈妈从福建来到广州,替开茶叶铺的老乡打工。

因为幼儿园的学费很贵,我没上过幼儿园,大我两岁的姐姐带着我在店铺附近玩耍,我们的玩伴大多是同乡,可能是语言不同,本地的孩子都不和我们玩。

2004年

5岁那年,姐姐突然“不见了”。

妈妈说,那是因为姐姐长大了,要上学。

我知道什么是上学,邻居的女儿和姐姐一样大,她也上学了,学校就在对面街,校门口挂了很多金色的牌子。但邻居的女儿每天都回家,为什么姐姐上了学就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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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节,我第一次回到福建老家,原来姐姐住到了福建的姑姑家,老家的村里没有学校,姐姐每天要走一小时的土路到镇里上学。

我知道,明年我也要上学了,想让姐姐带我到学校里看看,但她突然哭出来了。

因为没有流入地的户籍,有相当一部分流动儿童会回乡上学,随着大城市入学政策的收紧,这类儿童的比例也随之增加。

“回流儿童”主要指曾跟随进城务工的父母在大城市读过书,最终却不得不返乡的留守儿童,其中不乏部分“第二代的流动儿童”。此前由国家卫生计生委发布的《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5)》曾指出,该部分儿童比例已由2010年的35%上升至2013年的58%。(财新网,2017)

年初六,姐姐没有和我们一起回广州,这个春节之后,附近店铺的几个女孩都不见了,大人说,她们该回去读书了。

2005年

我开始害怕上学,因为不想回老家,不想离开爸爸妈妈。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爸爸,为什么我不能像邻家的姐姐一样,在对面街的学校念书?爸爸说,我们没有户口,不能读公办学校。之后他又补了一句“也许差的学校可以进”。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户口”这个东西,接下来的几个月,赞助费、借读费、户口成了我家唯一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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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上,人大代表说外来人口为城市创造了财富、提供了税收。政府应该把他们子女教育经费纳入正常的财政预算,取消借读费,解决其子女入学问题。

从来不看新闻的爸妈,忽然屯起了这些新闻剪报,他们开始带着我和这些报纸到处找学校,没户口的学生想读公立学校,需要额外给学校交赞助费和借读费,最普通的学校赞助费要2000元,好一些的学校则要5000元,甚至一两万元,而借读费是每学期500元,这还未算书本费、杂费。

消失的同伴:儿时玩伴中,只有我考了高考-激流网2005年新闻截图

那一年,广州月平均工资是2820元,而我们家每个月的收入只有3000元。

爸妈决定让我留在广州读书时,已经错过了许多公立学校的招生时间,不少学校的借读生名额都满了。后来,有一个老乡给我们介绍了中介,他说只要给他5000元中介费,就能让我进到附近一所不错的学校,还不用交赞助费。

结果,中介把钱骗走了,而我到了一间离家很远的民办学校,每学期算上住宿费要花4000-5000元。

广东是全国流动人口最多的省份。统计数据显示,2005-2006学年度,全省义务教育阶段学生1530万人,非户籍义务教育学生179.87万人,占11.7%。2005年,广州市义务教育阶段的非户籍学生人数为32万人,到了2015年,这类学生人数已达到60.13万人。

但流动儿童入读公办学校的比例并不高,根据广州市教育局统计,2003年时,约有30%的流动儿童在公办学校就读,到了2015年,该比例上升至42.33%。(资料整合自羊城晚报、《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6)》)

目前,广州已禁止学校收取赞助费,正在推行“积分入学”政策解决流动儿童难上公立学校的问题——家长通过积分排位的办法,排前者能入读公立学校,待遇和本地生一致。积分入学规定由各区制定,家长需要满足规定的社保缴纳年限、住址、相关证件办理等要求,而家长的学历等指标都会是相关加分项。

2005年-2010年

在寄宿学校,每个周五下午回家,周日下午回校,虽然见到爸妈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周末都在店铺工作。但因为有很多同学一起玩,我很快适应了。

学校里的老师很少,数学老师也是体育老师,语文老师一个人上了三种不同的课,有时在学期的中间,老师就突然不见了。三年级时,一个学期换了三个英语老师。

班里的同学也越来越少,一年级时,我们班有50个学生,到了五年级,我们班只剩下30个学生,当然也有新来的转校生,但像我这样从一年级读到五年级的,只有12、13个。学校也设了初中班,但只有初一和初二,每个班都只有15个学生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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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离开时,我们都留了地址,约定了要互相通信,有些同学转回了老家的学校,有些则跟着父母搬迁到别的城市,我同学录的地址里,有很多我从未去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尽管留了地址,一两年后能保持联络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我也再没见过他们。

妇联在2013年发布的《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显示,城乡流动儿童在户口登记地以外地区“流动”时间平均为3.74年。

7-14岁流动儿童中约1/3流动时间在6年以上。0-6岁流动儿童在外流动的平均年数占他们年龄数的比例高于50%,说明这些儿童自出生以来有一半时间在现住地居住。0-14岁的流动儿童平均外出流动的时间随年龄而增长,15-17岁流动儿童的平均流动时间下滑,大龄流动儿童外出流动时间相对较短。

2010年,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发布了一份《农民工子女义务教育状况分析 ——基于我国10个城市的调查》(包括北上广等10个全国主要的人口流入城市),调查结果显示,外来务工人员更倾向于让子女入读公立学校,但入学手续繁杂和赞助费高成了主要障碍。

2010年

在老家读初二的姐姐辍学了,她回到了广州打工,进了一家制衣厂。

其实在姐姐小学三年级时,爸妈又把她接回了广州,进了一所打工子弟学校,这间学校的条件很简陋,并不比老家的学校好,但姐姐一直无法适应家乡的生活,也不喜欢寄居在亲戚家,回广州令她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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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学毕业后,姐姐再次被送回老家,这次她读了一所寄宿中学,因为离家太远,她是学校里少数几个周末也留校的学生。

我感觉到,姐姐不喜欢我——她觉得爸妈偏心,更加疼我。

公益组织歌路营在2016年发布的《农村寄宿制学校学生发展报告》中显示,农村寄宿学校的学生存在抑郁风险高、校园霸凌普遍、阅读能力滞后及留级率高的问题。

报告指出,城市回流的留守儿童,其问题比一般意义上的留守儿童更严重。研究者的分析结果显示,回流似乎会增加儿童的抑郁风险,降低其自尊水平和抗逆力水平,并且在校园霸凌中,更大可能成为受害者和欺负-受害者。另外,对阅读能力也有比较显著的负面影响;在留级的问题上,回流儿童留级的比率(22.8%)显著高于一般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很显然,在寄宿制学校中的回流儿童是农村留守儿童中最弱势的一个群体。

2011年

小学毕业时,我的学习成绩在年级都排前10名,但只有排第一和第二的学生才能被推荐到公立初中。

小强是我们班的同学,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和同乡,我们约好回老家读书的话,就去报同一间学校,甚至到网吧去搜老家有哪些好学校。

不过,爸妈害怕我像姐姐一样,回老家后会成绩下降,甚至辍学。他们为我选了一间口碑不错的民办初中,代价是每个学期1万多元的学费。

最后,小强还是回到了老家。初一的暑假,小强回广州了,他说老家的学校教学进度太慢了,很多同学初一才开始学英语,有些成绩好又有关系的同学,会转学到市里更好的学校,他也想转学,但没有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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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小强的家人去了深圳打工,我再没见过他了。

2014年

我初中毕业那年,正好是广州异地中考开放的第一年。

2014年至2016年是广州异地中考政策三年过渡期,期间非本地户籍考生只需要满足连续三年的广州学籍,即可在中考报考本地高中,但在招生中各校招收外地生的比例为招生计划的8%,即假设一所公办学校今年有1000个招生计划,最多可招80个外地生。

2017年广州异地中考正式实施后,考生报考条件有增加,需要其父母缴纳三年社保、有三年稳定住址、三年稳定职业,同时考生有完整三年学籍。而8%的招生比例并未有修改。(资料整理自广州中考网)

我们班上的同学大多数没有户口,大家自然很高兴,但老师也不熟悉政策和学校,很多同学填志愿时都“糊里糊涂”。

出成绩时,我们才发现,原来没户口的借读生和有户口的本地生,有不一样的录取标准,借读生的分数线普遍高于本地生,有的学校高五、六分,有的则高出了五六十分。

消失的同伴:儿时玩伴中,只有我考了高考-激流网2014年广州市中考第一批录取分数截图,南海中学的借读生(非本地户籍)录取分数线比户籍生高出53分

有的同学为了保险填了一所往年分数不高普通高中,但因为填报的借读生太多了,这所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也跟着涨,他们原本可以考进更好的学校,却因为填志愿者的“保险”而考不上高中,这种学校本地生的分数线则低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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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惊无险,我还是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公立高中。

2014年-2017年

读上高中后,爸妈对我的前程可谓充满了信心,他们觉得我会成为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学校大多数学生都是本地生,但我的班上却主要是借读生,不知道是不是学校故意安排,但我们也没觉得自己和本地生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广东已经说了很久会放开异地高考,但根据日程表,要等到2016年才正式放开,班上有两个同学的家长,担心政策有变数,高一下学期就转回老家读书了。

高二时,大多数选择留下等政策放开的家长都觉得“没押错”,真的有了第一批异地高考的学生。但很快新问题又来了,学校通知要交材料时,很多人那时才知道,异地高考是有条件的——需要父母一方连续三年在广州购买社保。

又有四个同学,因为父母社保年限不够,匆匆转学回户籍地了。这些转走的同学,家境都和我相近,父母是收入拮据的外来工,在私人店铺或不规范的工厂打工,好一点的是个人体户,不懂高考政策也不懂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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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好运气,几年前我妈妈在朋友介绍下转了工作,新单位有购买社保的要求,她就这样满足了要求。

我同桌阿辉的父母也没达到社保要求——差了三个月,老师都建议他回老家高考,但他觉得回去考太亏了:老家的高考竞争比广州要激烈,而且他想考广州本地的大学。最后,阿辉决定留级再读一年,等明年在广州高考。

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有一个“喊楼”的传统环节,学弟学妹会对高三级喊加油的说话,高三的学生也会“对喊”。那天下午,我们全班同学都到走廊去“喊楼”,只有阿辉一个人留在了教室,他在低头做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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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时,阿辉已经走了。

2016年开始,广东全面放开异地高考,但非户籍考生依然需要满足这些条件:父母在广东省具有合法稳定职业、合法稳定住所(含租赁)、持有广东省居住证、在广东省参加社保累计三年以上,子女在广东参加中考,并且具有父母就业所在城市的高中阶段三年完整学籍。(资料整理自《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6)》)

根据新闻报道,2017年,广东省高考考生报考总人数为73.3万人,其中符合报考条件的非户籍考生约9500人,而全省高三在读的非户籍学生人数为12958人。根据公示文件,今年广州市参加高考的非户籍考生为1860人。

各位读者,小明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他的经历由流动儿童的质性研究报告、新闻报道以及笔者访谈的真实故事中提取出来。

小明的姐姐、同学的经历,从流动儿童变成留守儿童、无法入读公立学校、不得不回乡读书、辍学打工等情况,正是一大批流动儿童正在经历的真实人生。

统计数据显示,流动儿童和留守儿童两个群体的人数已达1亿人左右,他们面临的教育问题远远不止于入学和升学的机制性歧视。但当我们认为高考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机制时,是否该思考这机制背后的歧视和不公?

参考资料:《中国流动儿童教育发展报告(2016)》、南方都市报、羊城晚报、财新网、广州中考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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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同伴:儿时玩伴中,只有我考了高考-激流网(作者:小田。来源:NGOCN君。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