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龙吉关在一个屋子里的斋藤,在上厕所去的路上,正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拘留房面前。

“喂!”他听见那拘留房里有谁叫他。

斋藤停下脚来。

“喂!”是渡的嗓音。从里边把脸贴在小窗口上,果然是渡。

“渡吗?是我呀!——怎么,一个人吗?”

“一个人。大家都好吗?”还是平常的、低而有力的嗓音。

“好。——你是一个人吗?”听见是一个人,斋藤心里一跳。

看守他的警察跟上来了。

“好好干吧。”说着就往前走去了。

一边走,一边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看情形有点危险。回到屋子里,斋藤把这事告诉了龙吉。龙吉没吱声,咬住了下唇,这是他的老习惯。

石田又在厕所里见到了渡,两人不能讲话,可是看他那神气还很镇定,跟钢铁一样结实。

“喂,你知道不知道潘克洛夫德?”石田问斋藤。

“潘克洛夫德?不知道,是共产主义者吗?”

“是电影演员呀。”

“哪有时间记住这些玩意儿。”

石田见到渡的时候,偶然想起在电影《黑暗的街》中见过的扮强盗的潘克洛夫德。渡,——潘克洛夫德,两个人奇妙地结合在石田的脑海里。

渡被关进单人房的时候(跟警察刚冲进工会那时候一样),想到这一定是以他们为主体的地下活动给发觉了。一刹那间,觉得脸上刷的一下失了血色。但只是一刹那,立刻,他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情。特别是在单人房坐定下来的时候,他象出了远门刚回家的人那样,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不管是渡或是谁,每天早晨睁开眼睛,工作就跟等着他们一样,把他们拉走了。拿着传单四处奔走;跑到厂里的同志那里和市内的支部去,听报告,商量问题,交代任务;中央的指示来了,就得结合当地的实际情况,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执行;委员会开会了,连续着跟扔石头吵架一样的讨论;油印机工会会员的教育讲演会——准备工作、传单、奔走、讲演、被捕——他们的身体象拴在轮转机上一样,忙得团团乱转,没有一天例外。接连着,接连着,无论到哪里,总是好象无限的循环小数一样地连续着。——真够呛!几乎要这样说了。而且在所有一切的时间,他们的心总得不断地紧张到最高的限度。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上别墅”对他们是一种休息。所以“上别墅”这句话除了幽默,同时也含有资产阶级所谓“休养”的意思。可是谁也不说出“休养”这一点,大家明白,假使这样说,就会被人批评没有战斗性。

渡伸着两条腿,从大腿、膝头、小腿、脚胫顺次地揉着,以后又倒过来揉;用手掌的侧面敲敲头颈和肩膀,跟做深呼吸一样,又深又缓地打了一个呵欠。忽然想起从来连呵欠也没有舒舒服服打过一次,不禁独自觉得好笑,就笑起来了。

四五天前听到铃本唱,不知不觉记住了“太阳出来又落山啊,监狱永远是黑暗”那首歌,他小声地、快乐地哼了起来,一句一句体会着,一边唱,一边在小小的单人房里踱起步来。渡的头脑里,现在可说什么也没有了。可是一想到准备今天在全国各地普遍举行的打倒反动内阁讲演会,现在开不成了,我们的运动不得不暂时停顿一下,心里又有点懊恼起来。不过,说实在话——很奇怪地,对现在的渡说来,这样的事情好象只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断断续续地、淡淡地飘浮起来,一会儿就会消失掉的。

渡吹着口哨,踱着步,用指头敲摸着板墙。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有些人一进牢狱就变成消沉和忧郁,这样的心境渡是不了解的。他向来和这种心境无缘,他没有女学生那样娇嫩的高贵的神经。而且更重要的,因为自己勇敢地担当了正确的历史使命,所以被投进牢狱里这一事实,在渡的身上,和因受不住痛苦而非反抗不可的愿望,是不用什么解释就能完全一致的。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主义和主张会象长在身上的瘤一般,妨碍自己的自由行动,因而感到拘束,不断地受到良心的责备。渡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牺牲了什么,也没有想过我是在为社会的正义而斗争。只是一种天生的“仇恨心”,很自然地干他所要干的事情。这就是他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觉,而且他还有坚强的意志。他这种表里一致的完全赤裸裸的坚强性格,有时跟柱子一样成为大家的依靠,也有时引起其他工会干部的疯狗一样的剧烈的反感。工藤在许多地方跟渡相象,却不象他那样永远是直肠子似的把“心思”完全暴露在外面。因此大家开玩笑地说,工藤是必须跟在渡身边的“恩格斯”。——渡是没有“两条心”的人,他绝对没有那种一条心干事、另外一条心却想来想去的优柔寡断的情形。这在外边看来,也许就是一种“钢铁的意志”。他永远就

是那么痛痛快快地干下去。

他甩一甩脑袋,把掉到额前来的头发甩向后面,在单人拘留房里来回地走着。他的又短又粗的腿,象打拳的人一样向外弯着。因此他的身子,看去好象放在一个结实的座盘上。他有一种一步一步把气力用在脚跟上慢慢走道的习惯。他的皮鞋跟就象那些习惯不好的人使用的墨,先在后跟外侧斜斜地薄下去。他一边走,一边想那些同志不知怎么样了。他最担心有人会对这一次的弹压感到害怕,假如时候一久,这种害怕的情绪就更加不好。他打算想出对付的办法。

墙壁上,有用指甲和铅笔之类所留下的各色各样的题壁。渡闲着没事,就留心一条条瞧看。

“我是小偷呀,嗨。”“这儿警察局长的脸相,是要死在刀下的。——骨相家。”“火灾,火灾,火灾,火,火(这是用未来派的字体写的)。”“不良少年是生活最严肃的人,哈哈。”“社会主义者呀,请替我想办法吧。”“你应该成为社会主义者。”“我没有饭吃呀。”“局长,令嫒已经有了一个有名的情夫了。”“什么,这种地方,谁怕你。”“工人们,强大起来。”“告一切到这儿来的人,题壁颇不雅观,请勿再题。”“放你的屁。”“在此被强迫丧失自由的人,题壁是唯一自由的乐园,告一切到这儿来的人,请放手题壁吧。”“工人现在骄傲起来啦。”“混蛋,你再说,打死你。——工人。”“有妻有子,没有饭吃,我恨这个社会。”“对,实在可恨。”“劳动吧!”“劳动?你以为这个社会,劳动就有饭吃吗,混蛋。”“社会主义万岁。”

渡每次来,总得题上几句。从来没一次不题。

“我终于来麻烦警察了。悲哀的人。”“在小樽,有八个警察的老婆,因为生活困难在卖淫,每次三圆。穴知生。”

渡就在这两条题壁后边的空墙上,用指甲深深地、一心一意地刻起来。因为贯注了整个精神,可以不知不觉消磨许多时间。这照绘画一样快乐,一心想题得长些。他用肩头使了劲开始工作,照他每逢精神贯注时候的习惯,把舌尖歪在嘴角上,一个字一个字刻下去。

喂,大家听!

这个拘留所是专门为关我们穷人而设立的。

警察是住在高墙大院里的有钱人为了捞大钱雇来的看门狗。

你见有钱人进过一次拘留所吗?

一次也没有。那末,我们就应该用那发愁发闷的工夫去团结自己的力量,打倒那些没用的有钱人和他们的走狗官府,打倒那种不合理的政治。

你发愁发闷,只是白花眼泪。

你害怕,就得一辈子受罪。

喂,弟兄们!

第一,我们要握起手来,紧紧地握起手来。

警察的锈铁刀,想打散我们的团结吗?好,打打看!

我们工人,劳动,劳动得倒在地上,还是一个穷,天下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吗?

我们要创造劳动人民的世界——工人和农民的世界。打倒靠利润吃饭,把人脑袋抛着玩儿的有钱人的世界。

我们要建设这样的社会。

喂,伸出手来!

紧紧地握!

喂,你,喂,还有你!

大家,大家!

渡花了很长的时间把那些字刻好,又从头读一遍,感到很满意,就吹着口哨,把手插在灯芯绒裤子的兜儿里,走远一点瞧瞧,又走近点瞧瞧。

天亮起来了。电灯灭了,可是眼睛还没习惯,屋子里立刻黑起来。墙上的题壁看不见了。苍白色的晨光,从四方的窗框里射进来,向下形成三四十度的斜角。渡忽然放了一个响屁。他一边走,一边在肚子里使劲,接连着放屁。因为他有痔疮,一放就是连珠屁,臭得要命,连自己也受不住。“见鬼,见鬼!”渡骂着,把腿抬一抬,就是一个屁。

大概八点钟左右,门口钥匙声响了,门打开来,一个腰上没有挂刀的警察,在分趾袜子①上套一双草鞋,走进屋子里来。

“出来出来。”

“我不是动物园的野兽呀!”

“不要胡说。”

“让我回家吗?谢谢你。”

“提讯。”

他这么说着,忽然叫着“好臭,好臭!”连忙跳到走廊里去。

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大声笑起来。越笑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直不起腰来。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好笑,就是忍不住地笑。

注释:

① 日本人的一种袜子,大拇趾另行分开,用以套木展或草履的鼻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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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林多喜二: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六)-激流网(作者:小林多喜二。来源:马克思主义文库。责任编辑:邱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