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或许已经永久性地失去了免于被监控的权利，虽然我们仍要为监控的范围、监控视频的用途和保管继续奋斗，但我们仍然有免于被直播的权利，如果及时觉醒的话。
现在许多广告都喜欢用“未来已来”这句话。但已来的未来，未必是我们想要的未来。我不是指“我们想要的是飞行汽车，得到的却只是140个字符”这种失落，而是指我们期待的是乌托邦，得到的却是反乌托邦。
12月20日，360公司宣布主动、永久关闭水滴直播平台。所谓主动，其实不能不感谢舆论的压力。改变源自一篇题为《一位92年女生致周鸿祎：别再盯着我们看了》的自媒体文章。发文者称，水滴直播将餐厅、网吧、健身馆等场所的现场直播上网，健身房自拍的女孩、穿紧身衣练体型的女顾客、同桌吃饭的男女等都在网上接受陌生人的评头论足。
直播人们不陌生，就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世界迅速进入直播时代。体育直播、新闻现场直播、游戏直播、工地直播、农业直播、教室直播，当然还有屡禁不止、春风吹又生的色情直播。直播无远弗届，有人的地方就有直播。
在竞争激励的直播界，水滴直播是后来者，但它依然找到了一片蓝海。水滴直播将摄像头对准了商业性的公共场所，入镜的不是明星、名人，也不是渴望成名的素人，而是真真正正的素人。被直播的许多人不知道自己被直播了，可能有些年纪大的人压根不了解直播是什么概念。但被直播者的无意识正是水滴直播可能取得突破的差异化之处。
在电影《楚门的世界》里，观众厌倦了职业演员机械僵硬的表演，于是电视制作公司为全世界贡献了一部真正的真人秀。秀的主角叫Truman，也就是true man，真人的意思。整个剧场里，Truman的父母、邻居、朋友、恋人全部都是演员，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情。这场真人秀创造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踏入《楚门的世界》，只是去吃个饭、健个身，却不经意“装饰了别人的梦”。现实没有诗歌动人，因为对方可能在意淫你的身材，也可能在挖苦你的装扮。在现实中，观看者未必比被观看者更得体或更优雅，但透过水滴直播，观看者对被观看者拥有绝对的评判权力。
《楚门的世界》主演吉姆·凯瑞
直到最后，360都在怪商家在开通直播时没有提醒顾客。但从理论上，商家就不可能对每位顾客尽到足够的提醒义务。贴个告示是远远不够的，有几个人进店吃饭会先去读一遍墙上贴了什么呢？有效的提醒方式只有一种，用喇叭大声播放“再往前走一步，您将进入直播区域，预计将有二百五十个网友观看、点评您的进餐”。
不会有商家这样自取灭亡。即使商家按要求贴了告示，他们也会希望顾客不要注意到。所以在公共场所面对非特定受众进行的直播注定会沦为不知情者被偷窥的局面。
舆论狙击水滴直播时用的武器是“隐私权”。但隐私权其实是一个弹性很大的概念。比如法院公布性侵未成年人犯罪人员的个人信息，就没几个人认为侵犯了隐私权。
那么在吃饭、健身时被人注视算不算隐私权被侵犯呢？如果是现实中的的直接的注视，其实不算。我们每天都在公共场所观察其他人，同时被其他人观察。《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的作者简·雅各布斯认为，这正是城市生活的趣味和活力所在。通过对街道的注视，安全得以保障。通过人们彼此的注视，流动的共同体得以建立。
法律学者认为，当事人主观上明知且行动上自愿将个人私密事物或信息展露给公众,那么对于这些信息,当事人不能主张具有合理的隐私期待。人们的外部物理性特征，由于时刻展现在他人面前，所以应该属于明知暴露的内容，比如脸部特征、衣着、嗓音、步态等等。你记住了隔壁老王长了一脸麻子，他老婆有点罗圈腿，他孩子每天都系红领巾，这些都不可能属于侵犯隐私。
但是在餐厅里观察别人，跟在屏幕另一头观察别人，不是一码事。虽然餐厅是公共场所，但它同时具有约定俗成的私密性。服务员不会津津有味地偷听你和朋友聊天，隔壁桌的猥琐男也不会突然跑过来端详你青春洋溢的脸。直播将有限的、互相的、通常友善的观察，变成了无限的、单向的、居心叵测的观察。
新技术让传统的隐私概念崩溃了。比如原本别人获取你的声音没什么用，除非他暗恋你，但现在有些软件支持声音解锁，你的声纹就有了被保护的价值。再如iPhone X支持人脸解锁，假如苹果不能妥善保管你的脸部信息，无疑将造成可怕的后果。
无处不在的高清监控摄像头和飞速进展的人工智能技术，正在将每个人的外部特征数据化、标签化。高精度的用户画像技术的意味着，互联网公司不需要盗取你的任何密码，就能知道你的爱好、职业、交际圈。
他们利用的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隐私信息，而是你在点击“同意该用户协议”的时候“自愿”让渡的信息。
我们或许已经永久性地失去了免于被监控的权利，虽然我们仍要为监控的范围、监控视频的用途和保管继续奋斗，但我们仍然有免于被直播的权利，如果及时觉醒的话。狙击水滴直播只是这场战役的开始，未来还会有人妄图把我们变成“楚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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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坡。来源：凤凰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