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一文刷屏朋友圈。文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透过一款视频APP窥探中国农村,还所有人一个悲天悯人。然而正如小编一位老师所言:“我每年至少走三五处各地农村,快手表现的是极其少数的异类,不可能如文章开头说的可以作为考察中国农村的切片。绝大部分农村青少年是在毛坦厂中学、东莞的服装流水线、苏州工业园区的电子厂车间、西成客专隧道的挖掘机、阿合奇牧场的马背、无数建筑工地上的打桩队里辛苦挣扎却也未失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人。很多人在物质上经过一些年打拼也并不差,只是很多知识分子有可能不愿意走下去,也不关注这些媒体聚焦之外的青年,或者因为道德虚荣心的需要刻意注目于‘底层’中绝望的一面。他们其实是地火,不停在运行,毁灭有之,爆发有之。”
近年来屡屡有“返乡体”文章刷屏,基本都出自“博士”之手。观网也转发并分析过诸如《博士回乡》之类文章。它们建立在一种不自觉的优越感视角上,关心底层的同时又有自欺欺人的一面。自欺是让自己感觉在关心农村弱势群体,欺人是不自觉地扭曲基本面。《残酷》一文尚未来得及对app运作模式、读者构成及基本态度展开了解,只是建立在表面猜测上的政治抒情。看似关怀农村底层,反而是以一种猎奇的方式满足城市精英的窥探,不如说是一款app的好广告。
就在昨天,一篇名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微信网文突然爆款。一个视频APP被隆重推出,作者宣称:“如果毛主席生活在今日的话,他不必花几个月时间走访农村,只需扒拉扒拉这个APP,就能了解中国乡村的精神面貌。”对于生在农村,长在城乡结合部,尔后才进入城市进而留学欧美也深入印巴农村的笔者来说,看完这篇文章可以说五味杂陈,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
一方面,这篇文章开头对于一个庞大但貌似隐形群体的关注,用英国俗语说简直是“承认了房间里的大象”(acknowledging the elephant in the room),使人产生了一种“终于众望所归”的感动。另一方面,读完文章我却发现,这篇文章虽然“承认”了大象的存在,但是所做的却更像是“盲人摸象”——用近乎偷窥的视角看待这只大象,期待的是猎奇和制造话题,这难免以点代面、以偏概全,最后不仅不可能弥合裂口,反而会让自诩“主流”的阶层加深偏见,并营造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电影zootopia中,水牛警长说了一个巧妙的双关语:We have to acknowledge the elephant in the room我们必须承认房间里的大象,这句话既可以被理解成“我们必须认清当前的重要形势”,又可以被引申为“承认大象警员生日快乐”.
房间里令人好奇的大象
当然,原作者X博士表达了一种希望城市、乡村互相了解的愿望。对于广大中间阶层来说,每天因为生活而必须接触到的劳动阶层、偶尔听到富有城乡结合部风味的口水歌、逢年过节返乡旅行接触到的“风景”,都让广大中间阶层朦朦胧胧感受到存在一个无处不在,却又因知识、趣味、身份隔膜而难以浸润体会的大象。这只大象很多时候被认为是粗鄙、土气和“接地气”的,但是缺乏浸润接触却让这些置身大象之外的人缺乏真正的了解——与其说对他们对大象的印象来自切身接触,不如说这种印象更多的是猜测加幻想的结果。毕竟,正常的城市中上阶层客观上既缺乏时间和精力,主观上也缺乏兴趣和动机去了解这个大象,哪怕大象的一份子们天天和你打照面。于是近年来,每到年关,我们都会看到一批博士写的“乡愁体”文章刷屏,悲天悯人,万人追捧,热闹几天之后就会归于沉寂。真正长期调查农村学者写的深度文章则少人问津。以至于观察者网有文章说:这怎么看都像崛起时代的最后一轮乡愁。
这种每天接触的陌生感本身就是一对矛盾,这种矛盾之下难免隐藏一个蠢蠢欲动的好奇感:路口理发店的黑龙江纹身胖子下班之后是不是真的去当“古惑仔”?城中村每天门口排长队的重庆麻辣烫秃头老板数钱这么开心,是不是放了罂粟壳?楼底的河南保安小弟月薪4000不到,居然还在用安卓智能机机打烧钱的传奇私服,这样真的好么?江西家政小妹挺漂亮的,但是居然穿九分黑丝还套一个肉色短丝袜穿皮凉鞋,简直不能忍,她到底怎么想的?问题很多,但是大多转瞬即逝,没有多少人去真正探究这些根本无关宏旨的事情,毕竟不在自己的经济生活逻辑中,只有在需要在朋友圈表达自己关心社会的时候才会加入感慨大潮。但是这些好奇的念想往往是被影视幻觉定义的。张爱玲说的:现代人往往是先看到海的照片,才看到真的海。现代城市人往往真的海也没看到,就对着海的照片感慨。这不,《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就是通过影像来认识农村。
大象观光一日游?
《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这篇文章横空出世。看到开篇的一瞬间,包括笔者在内的很多人都有一种喷薄而出的感动,仿佛在说:“啊,过了这么久,终于来了篇文章为这个被长期忽略的但是又重要的群体正名了!大象终于被承认了!”而在这种感动之后,这篇文章偏偏又送来了大家喜闻乐见的“干货”——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APP,那些对于中下阶层百思不得其解,但真正释疑又操作成本过高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快速消解的出口。
怀着最强烈的好奇心和价值未知的同情心,很多人开始随着作者的指引,向这个中下阶层的“保留地和秘密花园”大举进军。像极了一个手擎小黄旗,身背斜挎包,头戴鸭舌帽(但收了佣金的)野导游,这位作者把他听到的最耸人听闻、不可思议的故事向他的团客们娓娓道来。如此,《残酷》一文详细描述了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自虐吃玻璃、鞭炮炸裤裆、十五岁小孕妇、6岁纹身小孩等等。当看到这些异事的时候,团客自然大开眼界,内心大呼过瘾。更重要的是,霍导游的隆重推出的内容,很大程度上恰恰满足了中上阶层心中压抑已久的强烈好奇心。
更有趣的是,霍导游在当完奇闻异事之旅老司机之后,又将方向盘一转把话题引导向悲天悯人的社会问题高度,先是谈了谈“被遗忘的乡村”有6.74亿人没人关注,又说了说“城乡黑白对立”隔阂。这时好奇心刚刚得到极大满足的团友们,忽然被这种修辞和叙事的反差打得措手不及,不羁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慈悲,而之前看过的荒唐狂野内容野成了亟待鞭笞的稻草人。一种道德优越感油然而生——“其实平凡如我,也真的很关心弱势群体”.《残酷》一文既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更为他们加上了仿佛上帝视角的道德优越感。这种一石二鸟,无怪人见人爱。不得不赞这样的文章写法简洁高效,简直是大象游乐园的地图?
果真如此?
选择性的呈现事实有时比全然捏造能造成更大伤害。这款号称能够使毛泽东洞悉当代社会百态的APP果真如他所描述的一样不堪吗?在这个问题上,作者并没有说谎,那些荒唐怪事确实客观存在于那款APP中,也确实获得了很多拥趸。我相信作者也有愿望打破城乡之间在理解上的隔阂。然而,这却绝对不是事情的全貌,作为这款APP的使用者,笔者可以负责任的说,作者摘出的是那些最极端、最具有话题性的视频内容,相当具有误导性。
虽然作者对于中下阶层渴望关注、缺乏上升渠道的论述似乎成立,但是却选择性忽略了绝大部分人并非通过展现荒唐来实现人生目标。只要简单的浏览就会发现,99%的内容虽然和城市中产的日常生活存在距离,却绝不是什么荒唐透顶的事。比如,有人直播家养哈士奇雪橇犬产仔;有人通过传授“鬼步舞”收徒盈利;有人通过异形相机扭曲形象以此搞怪;还有“美女”每天直播穿衣洗漱,招徕观众……凡此种种构成了大多数。和城市中产、宅男的兴趣爱好,和各大直播、主播APP里每天上演的东西有很大交集。如此一来,作者精心拾掇的“荒唐集锦”连这个APP都不能代表,遑论整个庞大无比的中下层群体。
一位老师说的好:“我每年至少走三五处各地农村,快手表现的是极其少数的异类,不可能如文章开头说的可以作为考察中国农村的切片。绝大部分农村青少年是在毛坦厂中学、东莞的服装流水线、苏州工业园区的电子厂车间、西成客专隧道的挖掘机、阿合奇牧场的马背、无数建筑工地上的打桩队里辛苦挣扎却也未失对美好生活向往的人。很多人在物质上经过一些年打拼也并不差,只是很多知识分子有可能不愿意走下去,也不关注这些媒体聚焦之外的青年,或者因为道德虚荣心的需要刻意注目于‘底层’中绝望的一面。他们其实是地火,不停在运行,毁灭有之,爆发有之。”
我觉得任何一个真正用过快手APP的人是不会以偏概全、大吹大擂的,除非就是为了制造刷屏文章。《开放时代》杂志主编吴重庆先生发来评价:“这是污名化中国乡村的又一劣作,与返乡体有一比。”
陕西师范大学林佳信同学给我们发来他的看法:“刚到农村基友家,吃着甜粽,关于城市人的同情也好、愤怒也好、猎奇也好、忧虑也好,谢谢了,但要是上约炮软件一看,觉得城市人也要完蛋了。”
不多截图了,不然截一万张也可以。注意,这不是要批判城市人,而是说明,人性都有些暗面或者隐蔽的一面,我们不能以偏概全。相比之下,农村人那些“暗面”视频倒是更坦白。
有些真理就这么简单,看看每天腾讯、搜狐的迷你弹出首页,低俗程度不亚于霍博士的文章。媒体为了眼球,都是推送最耸人听闻的事情到首页,但你不能通过推送来了解真实世界。
后记
笔者在华南山区城乡结合部长大,很多同辈家庭成员早早进入社会打拼,很多邻里乡亲便是贩夫走卒之辈,很多同窗好友扎根基层。因此很多人眼中的观光对象,就是笔者生活中真实一部分。对于老家、对于中下层、对于下里巴人的一切,笔者有一种强烈的亲近感。
记得好几年前在北美学习,偶然之间听见一曲久违的《红尘情歌》,忽然感觉被带回了千里之外的故乡,这正是城乡中巴车上循环播放的“金曲”.听着熟悉而“烂俗”的歌曲,忽然感觉回到了满是尘土的拥挤乡镇街道,满目都是“手抓饼”、“沙县小吃”、“补房顶漏水”的标牌,发廊外还蹲着一个手臂歪歪扭扭纹着“龙”字的黄毛少年。这种真实令笔者感动,这是这个大时代中,故乡留给我的最真实的一面,无论好坏。
显而易见,和大城市相比,农村、乡镇、城乡结合部、甚至县城都是落后的。然而,面对这种结构性的困境,霍博士的猎奇与悲悯令笔者遗憾:猎奇虽可能有启发,但是却易引发误导,加重隔阂;悲悯虽可能产生感动,却易流于表面,遏制思考。这样看,《残酷》一文对中下阶层倒是挺残酷的。想要真正了解基层解决问题,如果不能扎根浸润,起码应该做到客观、合理选择观测对象,了解具有代表性、广泛性的事物进行调研,而非危言耸听、夺人眼球。当然,如今新媒体内容创业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们也应该像了解体谅农村人一样去体谅内容创业的不易。那些做长期深度农村研究的人,如果文章转发不广,不妨也反思一下写法。
此外,悲悯也大可不必,勤劳的人最不需要可怜,因此悲悯之情常常除了感动自己,最后谁也没有被感动,剩下一堆优越感,却像“抓不住的月光握紧就变灰暗”,这是一句中产阶级喜欢的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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