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文学批评,做了很多年,从文革结束到现在,一直在做文学批评,可是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重新发明文学》,为什么一个文学批评家选了这么一个题目呢?这多少有点奇怪。

李陀:重新发明文学——我们正处在文学的“无政府主义”时代-激流网作者:李陀

为什么选了这样一个题目?

先从最近我读过的一个网络作品说起。

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是不是经常到网上读作品?是不是读穿越小说?网上最近有一部小说《别把穿越当成工作》,这个小说很有意思。熟悉网上写作的人,都知道穿越小说的写作近些年一直很活跃,是网上写作的一个重要的门类。《别把穿越当成工作》这作品,也是一篇穿越小说,作者叫牟庆(注:牟庆,笔名楼笙笙)。

这小说的构思不同于一般的穿越,小说的核心情节,是建立一个穿越管理局,来专门治理“穿越”中随心所欲的乱象。作者给这个虚拟世界建立一个虚拟的“管理局”,要把穿越写作管理起来,要给穿越建立一个秩序。比如说小说中中有一个章节,有一个叫陶桃的女孩子,她穿越到清代,找到曹雪芹,觉得曹雪芹生活太辛苦了,要送他一两金子,结果被穿越管理局的侦探抓住了,要把她送回到现代生活中来,说她违背了关于“取缔私自穿越、共建和谐社会”的条例。

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可以看成是一个隐喻,什么隐喻呢?

现在,实际上我们整个文学领域也是一片乱象。不过,这个乱不那么容易看清,因为当下文学领域,从某种意义上,又是一片空前的繁荣景象,但是,和这繁荣并行的,是我们的文学领域没有秩序,很像一个城市没有红绿灯,各种车辆,随便乱开,没有章程、没有规则。可以说,文学领域的各个环节,写作、出版、阅读,包括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文学史写作,全都是混乱的。

这种混乱是怎么形成的?

我想先从网络写作说起。

大家都知道天涯这个网站吧?在1999年,就是天涯网站刚成立的时候,我应韩少功和蒋子丹的邀请(天涯网站的建立和《天涯》杂志有很大关系),在其中一个非常活跃的版块做过两年版主,这个版块叫“天涯纵横”,熟悉天涯网站历史的人,大约还都记得它。“天涯纵横”在当时非常活跃,如果不是那时候天涯最火爆的一个言论版块,至少也是其中之一。今天不少很活跃的网络写手和言论大腕,不论左还是右,当年都在这地方活跃过,有的渊源还很深。我是一个做文学批评的,为什么愿意在网络上忙活(经常每天都为它投入几个小时),有那么大热情?因为我那时候对网络写作还充满期待,觉得科学技术的进步终于给我们提供了这么一个空间,一个可以不受限制、可以充分发挥每个人的才华和想像力,可以自由写作的地方。这难道不是多少代人的梦想吗?

由于“天涯纵横”是个言论版块,所以我当时那么忙活,是想试一试,在这个空间里,言论自由的尝试和实验到底能走多远?不过,我同时也很注意网络上的文学写作,受北岛的委托(他当时也是对网络空间充满期待)在《今天》前后编辑了大约三期“网络小说专辑”(都是短篇)。但是,今天回头看,那时候真是太理想主义了。首先,“天涯纵横”虽然利用网络的言论自由做了些事,但是我的期待是有点失望的,固然网络写作现在还是很活跃的,某种意义还是很繁荣的,但没有出现很好的作品,反而现在是被出版商看中了,没有完结的就定个合同要出版。这里面关键的就是市场的问题,我们这些年经济市场的发展非常迅猛,也促进中国有这么大,甚至于成为世界经济发展第二大国家的这样一个局面。但是市场对文学的影响也要做分析,一方面应该承认市场对我们写作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活跃作用,今天我们粗粗的看,写作很繁荣,前一阵有出版社的朋友说一年出版的小说有4000多部,你们说不繁荣吗?相当繁荣。

但是另一面这个繁荣没有带来文学质量的明显的提高,反而是造成了一个让大家都觉得不满意、甚至于觉得文学有越来越被边缘化、越来越没人重视这么一个局面。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呢?就是文学在市场经济发展当中,突然在很短时间之内变成了消费品,文学作品,无论是诗歌、小说,还是其他的一些写作突然就变成商品了,文学也进入了消费领域,所以这个消费主义对我们的文学产生这么深刻的影响,而且产生了这么不如人意的这样一个局面,这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原来我们认为市场繁荣以后会给我们带来种种好处,我们文学可以进步得更快,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觉得现在出现了一种“消费主义”,完全在摆布、控制、塑造我们文学的这样一个过去我们不能想像的局面,所以文学本来具有的娱乐性、消费性都被极度地夸张,所以文学写作的自由突然变成了出版商、出版社出版的自由、赚钱的自由,这是我们过去没有想到的。这样一来,文学社会、文学世界的构成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现在到书店看书是什么变化?我老觉得很难过,爱书的人经常到三联书店买书,但是现在一看楼上最多的是励志书,还有很多无聊的,写作质量很差的,充满了剽窃和抄袭的,没有做过研究的各种各样的跟历史相关的书籍,还有旅游书、工具书。我们只要到书店一看,就发现我们文学社会或者文学世界的构成完全改变了,消费主义和市场是这么快的、这么深刻地、在这么大的一个范围之内,顶多是十年,甚至是不到十年的时间,使我们文学构成的根本发生了变化。

今天的文学领域里没有秩序,我们处在一个“文学的无政府主义时代”

在这种情况下就产生了我刚才说的没有红绿灯,文学世界的交通完全乱了,红灯也开、绿灯也开,谁都随便乱开车,没有警察、没有维持秩序的人员。所以出现了一个什么局面呢?就是文学的无政府主义。我们以前有过文学不太景气的时代,有过文学艺术不令人满意的时代,也有过觉得走下坡路或者是低潮的时代,但是还没有像今天出现的文学的无政府主义这样一个时代,以前没有过。所以这个对文学带来的影响是什么呢?就是没有规矩、没有秩序,所以现在郭敬明、韩寒是好作家,韩少功、张承志也是好作家。大家都是好作家,都写的很不错,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成标准呢?版税。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注意过作家的排行榜,现在排的是哪个作家有钱?我不知道做这件事情的媒体要干什么?作家有钱有什么重要的呀?难道我们文学的质量跟作家谁有钱有关吗?我看到世界文学史上有过有钱的作家,但是大量的作家都是很贫困的作家,曹雪芹是多么的贫困,但在我看来,《红楼梦》不仅是我们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小说、最伟大的作品,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最伟大的小说。这一点我觉得我们有一些人不敢说,有什么不敢说的,在我看来他比巴尔扎克写的好,比托尔斯泰写的好,比很多知名的作家写的都好。

避免我们成为“经济动物”,这是今天提出“重新发明文学”的一个重要理由

为什么?我们可以做分析。这些年我经常有一个感想,大家记得不记得70、80年代的时候世界上有一个说法,这个说法在中国也很流行,就是说日本人是一个经济动物。当时日本的经济非常发达,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很大的注意,甚至有一些骚动,比如说日本到美国买大楼之类的,现在中国人也在做。当时就有这么一种舆论,就说这个日本人虽然他们经济这么发达,但文化不行,他们不过是“经济动物”。但是我们今天回头看,日本在文化上是那么差吗?不是!我们今天一看,日本的文化是不错的,而且比我们好得多,音乐有小泽征尔,电影有黑泽明,更不必说宫崎骏,这些作家、这些艺术家,他们的写作、他们的创作不仅仅是日本人的骄傲,说老实话也是世界上热爱文学、热爱艺术的人的骄傲,他们的作品体现的思想在影响着人类。我们今天也有些电影在世界上得了奖,我们也有些作品被国内、国外所称誉,但是我们跟日本比较一下,我们的写作、我们的作品能够跟日本比吗,有那么大的影响吗?我们敢说我们的作品、我们的成果在影响人类吗?

那么令人担忧的是什么?或者至少让我非常担忧的是什么?如果这个局面继续下去,谁是“经济动物”?恐怕中国人才像“经济动物”,问题就这么严重。我们在若干年或者20年前讽刺的对象结果是我们自己,非常非常可怕。可以说,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提出“重新发明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理由!

为何文学被“边缘化”,为何会出现这样暮气沉沉、强作欢颜的文学时代?

但是我们还要做些比较具体的讨论。虽然我们一年出4000多部小说,但是我们文学被边缘化这个说法还是得到很多人的认同。这很奇怪,你一个国家一年出4000部小说,怎么文学就被边缘化了呢?是什么道理呢?我不知道批评家干什么去了?我们研究文学的教授干什么去了?这么尖锐的问题有人提出来吗?没有!我们还在开无数的所谓的文学讨论会,在颂扬我们的作家和作品,报纸上那么多的评论和文章,说我们的小说一部比一部好,一部比一部更卖钱!但是如果我们真正的认真想一想的话,这样一个暮气沉沉的文学时代,这样一个强作欢颜的文学时代,这样一个没有让人兴奋的想象力、没有惊奇的创造力的时代,究竟是什么回事?为什么?

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向80年代文学做一点回顾和比较。80年代的文学现在过去不少年了,但现在回想起来,80年代有一个特点,很有朝气,不但有朝气,这个朝气还渗透着一种叛逆精神,一种挑战的精神。我们今天没有了,一年出4000多部小说有什么用?暮气沉沉,假象繁荣。我今天把话说的尖刻一点。其实我说话是有顾虑的,因为我自己就是做文学批评的,很多知名作家都是我的朋友,所以我说这个话其实有一定的顾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我到底该说什么?有时我觉得自己很怯弱、有很多顾虑,但是我觉得我们今天面临着我们的文化、文学出现这么深刻的危机,在隐藏这么多的危险的时候,我觉得我作为一个批评家还是得说几句。

今天文学不够景气,出现种种问题,和80年代某些负面遗产有着深刻关系

当然了,我刚才说的表扬文学的时候不是说80年代没有问题,现在已经有很多大学的学者在系统地研究80年代的文学,也清晰地、比较系统地试图指出80年代存在的问题,这非常重要。但是我觉得少的是什么呢?就说80年代的那些负面的影响在90年代以后乃至当代都有什么表现?我觉得除了80年代文学的朝气、挑战精神、那种叛逆的态度以外,我们今天文学不够景气,种种的问题,和80年代某些负面遗产有着很深刻的关系。

那么下面我再说说80年代的文学它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一直影响到我们现在的文学写作,以至于我们的文学写作面临着新的压制,特别是来自商业的压制的时候,我们那么多作家都不能作出有效的抵抗,那么多人向金钱低头、向稿费低头、向版税低头。这固然有市场的原因,但是也跟80年代的负面遗产有关系。80年代文学的发展有一个背景,有一个历史环境,就是什么呢?就是它受20世纪的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非常大,这个影响是非常非常深刻,我个人认为,如果我们今天不能对20世纪这100年西方现代主义的发展做出反省、做出批判,那么我们也很难对80年代文学负面的影响做出清醒的分析。

现代主义问题非常非常复杂,我在这儿只能简单地说几句。熟悉这些年文学的人,大概有些人可能知道,有些人老说我是什么80年代现代派的最重要的鼓吹者,但这不是很符合事实。从“四个小风筝”(注:80年代,“现代主义”开始进入当代中国,文学界开始重新追求文学的现代化。高行健于1981年在花城出版社出版《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引起王蒙、李陀、冯骥才和高行健之间讨论,他们四人之间的通信和讨论被称为“现代派的四只小风筝”,参见《上海文学》1982年第8期“关于当代文学创作问题的通信”专栏)开始,我就明确地表示我们不能简单地介绍现代主义,后来我有很多的文章指出,我们只能接受现代主义的某些因素。但没用,到现在为止很多人还说我出尔反尔,你当年鼓吹现代派,现在写文章批评现代派,言行不一。但是我检讨自己,我也没有写很长的文章系统地把自己对现代主义的认识,以及变化和升华的过程写出来,那么我将来会写的,我这就简单地说几句。

20世纪“现代主义”的发展其实是有一个不同的历史阶段,早期、中期、晚期都不一样,我们在80年代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时有一点是经常忽略的,就是忽略了20世纪早期的现代主义是充满批判性的,特别是对工业化、对资本主义的发展有尖锐的批评,像庞德、波德莱尔,很多,所以现代主义并不是像80年代当时接受的那样。直至今天,我们很多的青年作者、青年作家还是继续在迷恋那个那个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历史发展不加分析、不加讨论。

德国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家彼得·比格尔,他写了一本书《先锋派理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先锋派和现代主义的著作,影响非常大,但是在中国影响非常小,很少有人仔细读这本书、从中获得认识现代主义或者先锋派的一些资源,接受这些资源。他的这本书的一个重要的思想,是说先锋派和现代主义是两回事,而英美的现代主义先锋派的研究则把现代主义和先锋派说成是一回事,这是根本错误。在他的论述当中、在他的讨论当中,先锋派和现代主义是两个潮流,是两个事情。现代主义它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它不管怎么讲究创新,不管怎么讲究发展,但是它并不触动资本主义的文学的体制和意识形态。但是实际的先锋派和现代主义在这里是完全不同的,它是不但对旧的传统、19世纪的传统或者过去的西方传统做出尖锐的批判,而且认为先锋派的文学和艺术是直指体制。这个区分非常重要,但是在我们国内80年代接受现代主义的时候,基本上接受的是英美理论的学术的影响,所以是把现代主义当作一种文学进步、文学必由之路这样一个思潮来对待。这样一个结果是什么呢?就形成了中国到现在为止仍然是纯文学的概念,现代主义在世界各国造成了纯音乐、纯诗歌、纯文学这样的一个追求,因此这些作家、艺术家、诗人都是迷恋语言实验,比如说我们国内很迷恋卡尔维诺。

20世纪在现代主义的思潮之内、之外都有很好的作家,其中特别是马尔克斯,他是一个既接受了现代主义的技巧、观念,但是小说的内容又非常有内涵、很深刻,甚至说达到了哲学的高度的作家。比如,在人的社会行为当中,在人的社会行为准则之中、在人和人的关系当中,偶然性到底起多大作用?偶然性扮演着什么角色?而在一个具体的社会当中,偶然性和必然性的关系是什么?在什么程度上偶然性要破坏必然性?这样的小说,我们仔细读的时候,会读出这么深刻的哲学来,但是讲的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虽然不断靠叙述本身来推动小说发展,但是它有一个深刻的内容。

总体来说,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包括艺术,是值得检讨或批评的东西,比如说去现实化、去社会化、去历史化,最后去政治化;除了像马尔克斯这样的优秀作家,卡夫卡这样的作家,大量的写作还是追求纯文学,要去掉现实因素、去掉社会因素、去掉政治因素,所以20世纪的整个现代的文学发展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很多作品都非常精致。但是这个精致的文学时代,它是以去现实化、去社会化、去政治化为代价为形成的,写作由此变成了一个个人的事情。所以现代主义的文学,我们应该有勇气来反省它、批评它。

对西方批评家而言这是困难的,他们身在其中,他们的感情、利益、立场、意识形态是跟这个历史紧紧相连的,你现在对20世纪做这样的尖锐批评是困难的。但是我们中国人干吗要受这个限制?我们中国人现在应该有自信了吧?现在经济上有点自信,那么文化上能不能自信?我们能不能像19世纪、20世纪初的作家一样,那么尖锐地、毫不留情地、决绝地批评19世纪的文学发展和文学现状。你想想,如果没有20世纪初的这一次对19世纪的造反,怎么可能有20世纪的现代主义。19世纪初的人做过的事情我们是不是可以有?我们如果不做的话,我们就像20世纪那些作家一样继续跟着19世纪走?20世纪的东西一定要延续到21世纪吗?也许有人会说,你是不是要关门,你要保守、你要拒绝西方?这跟我说不上,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在80年代我是最积极地主张我们必须要向西方主义学习的一个人。学习是一回事,但怎么学是另一回事。我跟别人的一个巨大的争论就是,不能跟着他们走。人家是现代派,我们为什么我们非得是现代派呢?我们不能走另一条路吗?到了21世纪,这个问题就非常迫切。

80后、90后的写作是有新气象的,但没完全摆脱开,表现之一就是格局小

那么,说到现代主义对我们中国有这么深刻的影响,这个影响既一直影响到现在,但是这个问题也很复杂,它不是那么简单,不是黑是黑、白是白,有各种复杂的因素结合在一起。比如说,我刚才说的80年代的文学中的一些负面的东西影响到90年代的写作,但这不影响我们承认80后、90后的写作是有新东西的、是有新气象的。80后、90后的写作是有新气象,有一些很新的东西,但是由于是纯文学、由于受现代主义纯文学这样一个文学观念、文学范式的影响,我觉得我们非常有才华的70后、80后、90后没有完全摆脱开,表现之一就是格局小,他们的大量作品,不是所有的作品,总体而言、大致而言,这些大部分写作都是什么呢?他们写作都关心的是个人世界,表达的是一个个人世界,而且把个人世界等同于世界,或者把文学世界等同于世界。现代主义通过80年代的文学持续地影响我们这些新生代作家,当然还有一些别的因素比如市场化给文学带来的影响。还有一个很意外的东西就是,20世纪西方有一个大变化,就是中产阶级这个问题,20世纪的大变化就是中产阶层在西方的出现。现在中国的发展也出现了中产阶级,当然有很多研究,到底是什么规模,我不是很清楚,但明显地我们中国已经出现了中产阶级。

而现在不少的年轻作家都是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他们的经验比较单一,就跟我们现代的城市一样。我到深圳来,虽然说深圳也是一片朝气蓬勃,但其实跟其他城市也没有什么区别,也是高楼林立、水泥森林,那么,这些年轻作家的写作如何突破对他们的限制?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是问题的第一点。

纯文学的衰落和通俗艺术的发展成反比,我看《来自星星的你》也掉眼泪

我们迅速转到问题的另一面,这点我可以讲少一点,就是什么呢?纯文学的衰落和通俗艺术的发展是一起一落,成反比。通俗文学、通俗艺术发展那么快,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什么呢?就是在通俗文学领域里头有一个特殊现象,有一个大家没有注意的现象,就是通俗文学非常自如地、非常熟练地掌握了19世纪那100年的文学经验和文学技巧。大家都看过《唐顿庄园》,他们的庄园就是现在的影视长篇小说,现在的电视剧的功能代替了当时的长篇小说。过去读长篇小说的是什么人?19世纪坐在壁炉旁边的资产阶级,有钱人,后来由于报纸兴起、印刷的兴起,平民才也开始阅读。19世纪是一个大发展,但今天我们一年4000多部长篇小说抵抗不住电视剧,《来自星星的你》我是一集一集都看了,有人说你是专业搞文学批评的,你是在中国导入文学研究的人,但是居然看《来自星星的你》也掉眼泪。当然,我很容易掉眼泪。

我的朋友耻笑我看这种东西,我觉得很遗憾,他们就没有注意到《来自星星的你》怎么编故事?怎么结构情节?怎么安排细节?怎么刻画人物?虽然远不能跟艺术相比,充满商业性,但是它对19世纪的写作经验和艺术经验的吸取是非常老道的。而我们现在的长篇小说不如人家的电视剧,这是我们的问题。当然了,人家为什么看你那种长篇小说,《唐顿庄园》代表了美剧、英剧,而且,那个姚晨演的《潜伏》就是长篇小说改的,好多人认为比小说好看。在通俗的文化领域,在现代主义越来越小众化,现代主义越来越脱离大众的时候,大众这一块悄悄的、不动声色地把19世纪的技巧、把19世纪的写作经验嫁接到、移植到这些文学里。《战争风云》(注:《战争风云(1939-1941)》,美国作家赫尔曼·沃克著,现代文学史上全景式展现第二次世界大战真实进程的规程最大的著作)谁看过?我记得前些年把长篇小说当作经典作品看,那是通俗作品,通俗小说。时代不同了,跟唱歌一样。

因此它出现一个什么问题呢?就是纯文学和大的文化之间,在技巧、技术上竞赛当中纯文学完全处于劣势。我得说实话。那么,这也造成了非常大的问题,造成了我们的文学赛不过人家,不好看,不吸引人。现在有一些作家赖青年人老看影视,赖出版社没有眼光。这赖谁都没有用的,所以我们得回头做一个历史性的反思和检查。我再说几句难听话,或者说不准确的话,可能要挨骂的话,20世纪的文学有西方人说的成就那么高吗?他们的研究专著都把20世纪的文学看的不得了。但是我最近越来越觉得,20世纪的文学有很多好作家,但总体而言,成就不如19世纪。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我们读过19世纪小说的都知道,我们认识的都是一堆人物,一组一组的人物,使得我们对19世纪这个世界、19世纪的社会可以说能像一幅图那样地展开,我们对这幅图画是如此的熟悉。

我们要“重新发明文学”,充满批判精神地去创造适合今天时代的新的文学

我们现在如果写一本20世纪的历史的时候,我们上哪儿去找这些插图?我们上哪儿找这些作品来说明20世纪的发展?我们不知道,现代主义的作家不能提供给我们20世纪的这种认识,包括对人、对社会、对文化、对精神危机,所以接受20世纪现代主义的时候我们要有勇气,要有所保留,要重新评价。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办?我认为就是要重新发明文学。20世纪变化这么大,20世纪的文学经验、20世纪的文学观念怎么可能和21世纪的文学相应呢?所以我们要非常艰苦、充满批判精神地去试图创造一种适合于我们今天的生活、适合于我们今天的时代的新的小说、新的诗歌、新的电影、新的艺术。至于说怎么办,我们可以做很多的讨论,这里我们就不多说了,不容易,非常艰难的一个事情,但是我觉得应该尝试,特别是年轻人应该尝试,希望还是在你们这些更年轻的70后、80后、90后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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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重新发明文学——我们正处在文学的“无政府主义”时代-激流网(作者:李陀。来源:理想閤。责编:毕非)

【本文为李陀在2014年9月26日,深圳“新民说:凝聚时代的力量|晶报名人演讲周”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