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竞技标准化、产业市场化与城乡分裂,中国武术一点也不像武侠那样美好。
导语:“中国武术是否能赢得现代格斗”只能作为一个历史论题,更值得关注的,是现实中的武术世界——它不似传统武术那样精妙绝伦,却绝对比武侠童话更加光怪陆离。
中国格斗教练徐晓冬和太极拳师雷雷在成都进行了一场比试,不到20秒,雷雷被击倒在地。这场决斗”秒杀”的视频在当晚播放破百万次,网友们热议:中国传统武术真的不行了吗?
百年武术现代化,让地道中国传统武术早就偃旗息鼓。如今观众对武术的想象,大多来自于文化创作者构建的童话式武侠世界。那么屏幕之外、实际当中的武林世界到底经历了什么,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
中国传统武术:不能打,不成武
视频发布之后,各家媒体、自媒体以及官方机构的介入已经在澄清一个事实——中国的武术,和西方式的格斗,根本不是一个路子,用技击水平来衡量二者优劣,根本是行不通的。从根源上来讲,中国的武术现代搏击之间的确存在巨大的差异。
中国武术产生与发展的土壤主要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私斗。不论是考究的剑法、枪法、拳法、功法,还是奇门兵器、暗器和药法,主要为了满足自卫防身、械斗仇杀、看家护宅、暗杀偷资、行侠走镖等种种私斗需求而发明。
械斗的风气,和中国特殊的宗法制度和封闭式的农耕文明有关——不同的宗族、村落之间为了争抢地盘、水等自然资源,常常发生矛盾,并发展为暴力争夺,一个宗族的威望,也往往要看它武力水平的高低。也就是说,中国的武术真正的作用,就是用来“打架”的。
并且,中国武术往往以给对手造成实际伤害,甚至生命伤害为强。土逗从一位习练螳螂拳多年的老武者处了解到,螳螂拳以勾掌胜拳,是因为掌长于拳,手甩出的一瞬间,可掏对手之眼;而螳螂拳中的夹腿式,除了是以膝抗踢,同时也是为了护裆——眼、裆等部位,均为人的致命弱点,通常为各家武术的“必争之地”。
中国的武术在过去,往往是不留情面“生死以搏”,能给对方致命一击,就是胜利。因此,不论是从社会根源、实际意义还是武打形式上来说,中国传统武术,必须能打。
那么问题来了:理应很能打的中国武术,为何没有让太极拳师雷雷击败格斗教练徐晓冬?
别人的舞台,不会有自己的精彩
著名武术理论学者程大力曾经提到,“在别人布景的舞台上,不可能演出属于自己的精彩戏剧。” 即使人们仍以“能打”定胜负,但被忽略的是,现在的“能打”和过去已经不同。
传统武术“不择手段”和“生死搏击”,现代竞技搏击的胜负却基于一套可测量、且保证双方安全的标准,得分高者胜。运动员的训练方式和动作要领,就限制在一套可测又安全的规则之内。如此,职业化的拳击选手会在设定的框架内苦练那些可助其得分的招数,同时避免犯规招数。在这个意义上,“凶狠”的传统武术根本没有资格进入现代格斗竞技场。
而当今中国武术的技击能力,早在中国百年全球化和现代化中节节败退。
民国时期,中国面临外敌,习练武术被视为强健国人精神与体魄的手段,在民国政府推动下,国内,尤其是北方地区大建武馆。并从五四时期起,国术开始了去宗教化的科学化的进程。
1949后,民族矛盾解除,内战结束,由民国政府提倡兴建的国术馆系统也退出了大陆地区的历史舞台。
建国后,大陆地区的武术开始作为民族形式体育运动得到国内政府的提倡。以天津为例,许多国企棉纺厂都成立了武术队,铁路局工会、建筑工会的武术队、大刀队享有盛名,参加锻炼的工人日益增多。
1952年9月,举行了天津市民族传统体育表演比赛大会,有工厂、机关、学校及武术社团40多个单位、700多名运动员进行了100多个项目的表演和比赛,其中徒手和器械的擂台赛比较突出。
最早把武术改造为竞技运动的尝试,见于武术套路竞赛,规则照搬体操。中国武术本有传统套路,但它从未脱离技击而存在。套路竞赛使套路与技击完全脱离,渐渐地,习练套路者已不知套路中攻防动作的真实含义,套路也变形,与本意脱节。套路竞赛被传统武术界批为“花架子”。
80年代,为了让武术改革不再“花架子”,官方推出散手运动。然而,这却再度给中国武术以重重一击——对散手持否定态度的人认为,花架子还能见到传统武术的影子,但是散手已经彻底变味:
“步法是拳击的;它的腿法纯粹是泰拳的;它的拳法也纯粹是拳击的,因为除了勾、摆、直之外,剩下的拳法按使用频率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它的摔法哪家的都不是”
在大多数传统武师看来,散手不过是一种新武术,和中国传统武术早已南辕北辙。
而在民间,太极拳等武术普及化为全民健身运动。80年代,仅天津市区,公园、广场等处的太极拳、太极剑等武术辅导站就有近200个。
20年前, 传统武术界大师赵道新就说道,“中国拳术的名称未改,承载她的土地未动,传袭她的人种未变”,但“以全球格斗界的战略眼光看”,它“早已背离了自我,面目全非”,也“已丧失了技击的竞争能力。”
赵道新
雷雷与徐晓东之战还在延续——不少武界人士意欲为太极乃至中国武术捍卫名声,再度挑战。但属于传统武术的传统时代已逝,在现代化、标准化搭台,专业运动员称王的擂台上,已在数次改革中磨去了锐气的中国武术,胜算能有几何?
荧幕之上,武侠还是武术?
49年国民党南撤,大量武师南移,到达香港,中国武术开始进一步融入世界。
1949年,因为那时的拳师大多跟军队有关,不同拳系可能因为不同背景,有些南下到了香港或者去往海外……香港就变成了传武学的薪火之地,于是出现一条街上都是武馆的景象,很多武术的薪火都在那时慢慢燃起。后来咏春拳、南拳等传出国外,也是李小龙依靠香港为跳板而慢慢走出去的。
改革开放以后,港台文化反哺大陆,内地观众忽然发现,原来武术不仅是公园里晨练的形式之一,进入了荧幕,武术还能让人飞天遁地、发家致富。
1982年,李连杰主演的武侠片《少林寺》上映,
在两三毛钱一张电影票的年代,《少林寺》的票房是1.4亿!不过,对于在那个年代生活过的每个人而言,《少林寺》的意义在于:它在影像生活单调的上世纪80 年代初,以其精彩的真人打斗、相对含蓄的感情铺陈、武术冠军们超水平的表演才能,为所有少年和成人编织出了一部银幕“武术神话”。
——南都娱乐周刊 《1982:各地少年投奔“少林寺”》
李连杰,一个什刹海体校的青年武术冠军,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因为一部电影红遍全国,另外收获三百万元支票一张,这样的神话怎能不让青少年观众热血沸腾?1983年引进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更是火上浇油,使这股学武热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今天,我们仍能在荧幕上看到当时少林拜师热留下的遗产——王宝强。
与影像共同作用的还有武侠小说。金古温梁笔下的大侠,上可左右国运,下可铲奸除恶,这对80年代以后实际上丧失了政治参与能力,逐渐卷入冷酷的资本逻辑的青年一代,有多么大的吸引力——谁不想抛头颅,洒热血,行侠仗义,但求知己!那就学武吧,暗器、点穴、内功、XX真经,一个童话世界徐徐展开了画卷。
原生态的中国传统武术,变得既不像曾经人民喜闻乐见的有组织传统体育项目,也不像更远的过去作为提振民族精神及实战需要而盛行的结社项目,而是由现实走入历史,由历史退入传说。
进入新世纪,武侠电影没落,只看满屏威亚调来调去,目不忍视。
如今,武侠小说又回光返照,新武侠轰动一时。《今古奇谈武侠版》最高月销量72 万册,凤歌小椴等作家春风得意,北大出身的写手步非烟放出狂言:“要写新时代的武侠文学,要突破自身,我们要革金庸的命。”
只可惜言犹在耳,新武侠终究昙花一现,在网络文学的大潮冲刷下,很快也销声匿迹了。
中国武术神话的最新动向是发掘历史上民国国术精神。起点中文网大神级写手梦入神机的《龙蛇演义》极力鼓吹国术之威,连台湾读者也追连载追的不亦乐乎,近来还要拍成电视剧,号称“弥补荧屏国术剧市场空缺,开创都市武侠世界之先河,弘扬国术精神,不在亦古亦幻。”
徐浩峰的硬派武侠电影作品更是试图还原历史上的国术。电影《师父》描画了民国时期武门的师徒制,里面没有夸张的腾空飞行,而是实打实的过招,的确有一些传统武术的影子。
然而,也正如电影当中描述的那样,各家武门在西方入侵者造成的战乱中落魄不堪,生死未卜,这部电影也终究只能是传统武术的一曲挽歌——它重新塑造观众对武侠的认知,却难以将传统武术的鼎盛时代带回。
根据徐晓冬最新的微博,徐晓冬将接受部分武林人士的宣战,某些第三方金主还将给出120万奖金。
即使徐晓冬同意以无限制规则与武林人士较量,但这早就不是武林人士的捍名之战那么简单——其中掺杂了更多的利益。
李连杰是太极拳爱好者……他还和马云一起创办了太极禅国际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致力于推广太极拳……5月1日李连杰表态,支持太极再战徐晓冬。
当今,屏幕之外的武林世界既不按照传统武林那样运行,也不似文艺作品中武侠世界那样充满童话的色彩,而是在产业化的浪潮中,被资本盈利的逻辑裹挟。
据新京报,少林、武当、青城、峨眉、崆峒五大中国传统武术门派各自念起了生意经,他们的“商业活动主要集中于开设武校、影视文化传播企业等,其中,少林寺的商业活动范围在六大门派中最为广泛。”
目前,国内有很多武传统武术学校,它们多以营利为目的。百度一下,这些文武学校的广告在百度竞价排名上一争高下:
其中许多武校,价格不菲。一家叫“少林寺武术学校”的武校,“是嵩山少林寺院内负责对外教学、表演,访问和继承弘扬少林禅武文化,培育少林后继人才的大型文武中心。”该校的课程中,包括学时1个月、学费2000元的短期班,以及学期一年,费用为36800元的国际班,费用都不低。
该校宣称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就业有保障,主要包括私人安全助理、影视演员、武术指导、对外演出、从事武术教学等。校友中不乏有人获得年薪达到100万港币的安全助理工作。除此之外,武术学校打着培养孩子独立能力、戒除网瘾、充实假期甚至“抗霾健体”的旗号对外招生,吸引了一批愿掏腰包的家长。
然而,许多武校却并不能像承诺的那样保证学生就业:
“毕业就等于失业”成为武校的现状。学校当初招生时承诺的“保就业”大多落空或是学生毕业后所从事的工作基本与武术无关。原合肥神行太保文武学校招生办的老师说:“在校期间学生半天学习武术,半天学习计算机、电子等课程,毕业后勉强可以安排到美菱公司从事计算机维护等工作。还有一些学生就直接去当兵了。”
……走向社会的武校毕业生主要从事保安、巡防和武校教练等工作……
登封武校每年毕业人数约在2000到3000之间,2010年也有数百人进入各类高校,主要是走单考单招和特长生路线,以体育系居多,但这毕竟是少数。
更不堪的是,许多武术学校成了为外出务工者子女的 “托管所”。据中国网,“河南理工大学体育系王永胜老师调查发现,武校学生有90%来自农村,学生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一些家长平时对孩子的管教均以打骂为主,家长把武术学校当成‘托儿所’,一般只要求学校能够看住孩子就行。”
另一份名为《甘肃省武术学校生源结构研究》的研究也同样表明,大多数武校学生文化课基础薄弱,考不上正规高中,为了继续读书,寻个出路而进入武术学校,而所有学生的家庭主要以农民、工人和商贩为主,家长在孩子上学期间并没有充裕的时间来教育和管理孩子。
这才是当今武术界的现实。
在市场化浪潮中,有资本的人利用武术来实现资本的再生产。另一边,武校却成为穷人家孩子的无奈之下选择的出路,沦为替底层家长们承担城乡分裂后果的一个载体。
此时再论传统武术传承,只能是荒谬。
“中国武术是否能赢得现代格斗”只能作为一个历史论题,去看当今武术是如何在中国的市场化与城乡变革中被利用,它是如何拉扯那些被剥夺者的命运的,或许才是我们探视如今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的正确入口。
观点来自程大力1995年的研究《中国武术——历史与文化》。程大力,华南师范大学体育科学学院教授,其在武术史、武术文化领域的研究在体育理论界特别是武术理论界有广泛的影响。其曾师承著名历史学家徐中舒先生以及著名体育史学家周西宽先生,长期习武,为峨嵋派僧门著名武术家彭元植、侯仲约先生入室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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