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提示我读一下韩少功的《文革为何结束》,然后脸上挂出诡异的笑容。我读过以后方明白他笑得不地道,他是知道我写过肯定文革正面价值的小说,他的意思是人家是这样解释正面价值的,是讨好主流的另一种方法,我应该好好学习。
对文革这一历史现象每个人都有权力作出自己的研判,至少韩少功作为一个严肃作家,没有放弃责任。而且他也认为,说文革是“权力斗争”+“全民发疯”于理不通,这一点应该肯定。但文革发生时韩少功年纪尚小,对历史过程了解得比较粗糙,所以他理念判断多于事实判断,逻辑指认大于历史指认,人云亦云又过于草率。我当然不是说没有亲身经历就不能发言,事实上作为个体是不可能亲身经历所有历史过程的,但既然要发言至少要把基本事实搞清楚。
文革为何结束?首先应该回答文革是怎么结束的。这在不同的人群,客观感受是不一样的:
在大中专学校,以红卫兵造反派为主体的文革,结束于1968年。当下对文革的控诉,主要指责对象就是这一群体,即红卫兵。所谓的抄家批斗、私刑逼供、破四旧毁文物、搞“血统论”等等,也主要是发生在这个群体中。有当事人出来“代表”红卫兵道歉,也属于这个群体。作为一个经典形象的女红卫兵抡皮带打人,更是指这个群体。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从有据可查的史料中很容易得出结论,大专院校的毕业分配工作发生在1967年秋,中学毕业生的上山下乡开始于1968年秋。也就是说,作为最受诟病的文革参与者的主体人群在1968年以后基本上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聚积地。个别留在原地的不能说没有,大多数人总是没有参加“动乱”了吧?所谓“十年浩劫”中的主体人群至多可以算上参加了两年时间。对红卫兵造反派的行为,是否“浩劫”,他们为何造反,大多数研究是刻意回避的。
在社会上,以工人、机关干部为主体的文革,结束于1969年。以中共的九大召开为标志,全国大多数省市自治区都恢复了社会生活秩序,以“三结合”为特色的革命委员会普遍成立,大多数被“夺权”的老干部陆续回到领导岗位。个别受批判审查的干部虽然还有,毕竟已是少数。而工人、机关干部为主体的造反派基本上通过“清查五一六”、“一打三反”等等运动受到了整治,即使有个别人还留在革委会理充当“群众代表”,也是凤毛麟角。“十年浩劫”中的这部分人群充其量活跃了三年,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控诉了三十年。加上后来的“清理三种人”,涉及的人员超过1000万,影响远远大于1957年的“反右”。
在农村,县城里的文革结束于1968年,其情形与中小城市差不多。之所以很快结束,是因为要接纳近2000万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社会秩序和公共财政都面临巨大的压力。而人民公社以下的广大农村,以“动乱”“瘫痪”为特征的文革几乎一阵风就过去了,旧有的领导体系依然存在,只是干部的头衔改变了,一律叫“主任”。否则很难解释知识青年的安置和组织,以及后来每人300元的补助。笔者1968年到农村插队落户,知道农村的真正矛盾是以争地争水争肥为内涵的,所有文革口号不过是外包装。
在知识分子为主体的科教文卫等单位的文革,结束于1972年。以“三支两军”的结束为标志,解放军对科教文卫等单位的“军管、军训”全面撤出,意味着对知识分子“再教育”的失败。即使有知识分子把到“五七干校”参加体力劳动当作迫害,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年。何况还有一些知识分子对此持有不同看法。毛泽东的女儿李讷时任解放军报社总编辑,也随单位去江西五七干校,劳动期间还与普通服务员发生恋情。最近常有领导人逝世、及其纪念活动的文告中,有“在文革中受到残酷迫害”的表述,也将“五七干校”作为一条事实。群众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们每被迫害一次职务便升高一次?世界上有这样美妙的迫害吗?事实上,中共的十大以后,重要新闻的通稿中都已经把“坐在毛主席左边的是……坐在毛主席右边的是……”作为一种标准语态。这从另一个侧面表明,文革已经结束,中共高层已经默认分歧,要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胜利了。
在中共的核心领导层,文革结束于著名的1976年。这次结束的标志是个模糊概念:“粉碎四人帮”。从已披露的资料看,控诉者津津乐道的价值观统统没有,既不讲宪政民主,也不讲程序正义。最终给“四人帮”定的罪名是,迫害毛主席和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控诉者的意图似乎是要捍卫毛泽东和文革的,但却真正结束了文革。
以上使用的资料都是政府公开发布,上网可以随便查阅的,相信韩少功不会不知道。那么韩少功为什么还要提出“为何结束”呢?因为他想反证结束的必然性合理性。他指出了思想政治层面的两条原因,一是新思潮的诞生,二是旧营垒的恢复。他是想说,民意如此,官意也如此,以证明自己与主流宣传大体一致,口径不同而已。反极权,是他的理念内核。他说,“彻底否定‘文革’,是多年来的官方政策和主流观念,自有不算恩怨细账和调整全局战略的好处。换句话说,这种否定如果意在根除极权体制及其种种弊端,那么再怎样‘彻底’也许都不为过。即使当事人有点情绪化,也属于人之常情”。他认为,只要根除极权体制及其种种弊端,就可以准确有力地批判文革了。问题在于,他说的新思潮不过是100多年前的启蒙旧货,他说的旧营垒也正是文革的政策之一(团结两个95%),而他忽略掉的恰恰是真实的历史过程,如此反思怎么能说服人?
“宜粗不宜细”,“不争论”,只能说明是理论的失败,是不敢争论。这也是当下一些权贵精英害怕文革再来的真正原因。因为导致文革发生的那些历史条件,当时仅仅是个苗头,还局限在上层的思想争论中,包括笔者在内的普通民众还看不清楚,今天已经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关于文革的研究,官方“宜粗不宜细”的政策事实证明是成功的。因为细了,每一阶段的是非曲直旁观者不难分辨。比如:文革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运动初期为什么要向大中专学校派工作组?为什么要对知识分子大规模批判?红卫兵的暴力行为究竟发生在哪些人身上?这些工作组究竟在全国抓了多少小反革命小右派?学生为什么要造反?“动乱”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文革结束时为什么要单独给“联动”平反却否定红卫兵的整体?这些疑问实际上是环环相扣的因果链条,它的答案其实都指向了一个核心问题:要不要“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是贯穿文革全过程的一条主线,每一阶段发生的故事都与这条主线相关。今天围绕文革发生的争论、围绕改革发生的争论依然与此相关:即中国要不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对文革研究的话语权争夺也同样与此相关:中国会不会走资本主义道路?
这些问题的争论放在世界历史的大逻辑中就看得更加清楚:它是一百多年来中国人民争取民族独立避免国家灭亡的继续;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冷战的继续;是国际资本侵略殖民瓜分世界的继续;是文明或野蛮两种社会制度较量的继续;是普通老百姓两种命运前途选择的继续。从这个角度看,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实践是个世界性命题,毛泽东思想是全人类的精神文化遗产。
(作者:曹征路。来源:乌有之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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