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写了很多老英雄。

有一位柳老英雄,是《鹿鼎记》里著名的前辈高手,上一代元老人物,外号叫做“铁背苍龙”的柳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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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说:只见这老人身材高大,满脸红光,足有七十来岁年纪,精神饱满,双目炯炯有神。

七十多岁了,还“铁背”,一定很抗打。

有的小读者可能都不熟悉了。其实人家很传奇,江湖人士一听到他名字,都是要鞠躬作揖说久仰的。

比如玄贞道人的话,就堪称标准格式:

“老前辈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称 ‘铁背苍龙’的吗?”

你看,“威震天南”,评价多高,人家也常赴琼林宴,常打马御街前,也曾沙场秋点兵。而且老英雄还有一大旗号是爱国,乃是反清复明的沐王府里的大将。

柳老最火的时候,是当年清军打云南时,老英雄驾着小舢板,怒江诛三霸,腾冲杀鞑子。那时节,风雨侵衣骨更硬,革命理想高于天,据说硬是把一个二十平米的小格子间沐家折腾成抗清大户,爱国名号传遍四方。用金庸的话讲,“江湖上后生小子说起老英雄来,无不敬仰。”

可是时过境迁,柳老英雄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也有了一点困扰,小小的困扰。

比如大家嫌他说话嗓门特别大:

“话声极响,几句话随口说来,却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一般。”

可能因为是“铁背苍龙”,背是铁的,胸腔共鸣比较响亮。韦小宝就被吓了一跳。

那要吵起架怼起人来呢?就基本上等于是放炮仗了:

“他这一大声说话,更是震耳欲聋。”

话说最近不知怎么地,老英雄感到有人冒犯了沐家,突然暴走起来,半夜敲锣打鼓,长街鸣铳,大喊“团结起来!誓死捍卫沐王府”,外加一大堆感叹号,还拉着江湖友朋都来力挺。

本来呢,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大家都埋头忙着呢,哪有心思多管什么木头的王府的闲事。可是老英雄嗓门太大、太投入:快!都给老子摘耳机,听我骂人!你想不听都不行。

老爷子不但自己咆哮,还把接班人也拉上一起吼。《鹿鼎记》里他的接班人是“摇头狮子”吴立身、“青毛虎”敖彪,也是大嗓门,爷俩几个联名三重唱。

除了被说胸腔共鸣大,大家还反映老英雄说话的调调比较过时,有一股子老坛泡菜味道。

你看《鹿鼎记》书上,都康熙年间了,老英雄一说话还爱讲什么拥唐、拥桂,谁反对就扣帽子,都是过去的革命套路。连陈近南看见了都要躲,连连摊手:我不跟你港。

一个人的老去,标志就是说话方式的老去。最尬的不是和年轻人吵,而是想吵都吵不起来。

设想一下柳老爷子要对着韦小宝大吼“誓死拥桂,反对拥唐”,韦小宝只会目瞪口呆:你到底在说森么?你的敌人到底是谁?什么是拥桂?难道是拥我小桂子么?

柳老英雄的表现,让同情沐王府的人捶胸顿足:失策啊,失策!现在江湖上的年轻人都是韦小宝式的,听不惯高调子、大嗓门。遇到事儿要多说理,少吓唬人,你见哪一个韦小宝是被吓死的?

当然,老英雄七十多了,声音大一点,吵架身法不够飘逸,也不是多大个事。

可是七八十岁的前辈,江湖上却也不止他一个,拉到一起就有高下了。

比如“神拳无敌”归辛树,也是年纪差不多的老前辈,同一个时代投身革命闯江湖的,如今一对掌,就不大好看:

啪的一声,双掌相交,柳大洪身子晃了两下,一张脸登时变得惨白。归辛树道:“我只使了五成力道。”

一个时代过来的,却已经扛不住别人五成力道,一掌下去就被自动美白了。老英雄吵架身法不好看也罢了,可是武功怎么搁下了?

话说这些年来,沧海横流,英雄辈出,世间武学进步神速,柳老爷子和沐王府却在武功上不大精进,用来用去只是什么“横扫千军”、“高山流水”那几招。看过书的就知道,这几招连韦小宝都会了好吧。

行走江湖,关键还是用武功说话。老人家要做老人家的事,画一个圈,讲一个春天的故事,指点一下航向,那最赞了。又或者是“行动起来!誓死创新出一门新武功”,那也行。

一定不能半夜冲上街去敲锣:“行动起来!誓死怼死网上那几个蟊贼。”

还非拉上平时下象棋的小张老李:来来来,丫都帮我怼去,不怼不是好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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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联想 | 铁背苍龙柳老英雄-激流网(作者:六神磊磊。来源:微信公众号“六神磊磊读金庸”。责任编辑:邱铭珊)